我画画,主要不是为了记录、表达、颂扬、批判或者申诉,等等,多半是为了放松、释放和游戏,所以最在乎的是想象力,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获得有趣带来的乐趣。这也和所处的专业有关,建筑学也好,城市设计也罢,都是关于形态的,但建筑和城市的形态都过于宏大了,受到了太多的现实制约,在这一点上,画画就显得特别自由。尤其是二维的平面画,想象空间比三维的要大得多。
——魏皓严(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有方:您近两年开始专注于画一笔画,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绘画形式?
魏皓严:起因很偶然。我一直都喜欢线性(的空间和形态),也一直喜欢画线条画,可能是觉得线条比体块和面更加自由、抽象,也更容易激发想象力吧?有一次画一只卷毛狗,试着不断笔一直拖着线条画下去,画着画着不免觉得束手束脚的,烦恼时转念一想:先画的线条不就是后面线条的伏笔和羁绊吗?正如人生,不可断。
不能断笔就逼着自己在绘画时丢开很多形态(及其表达)上的成见,发现新的空间关系。就这样一直画下来了。
有方:您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这些一笔画,有些自娱自乐的感觉。公众号的名字也很有趣,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魏皓严:为了能督促自己坚持画下来,在家人的煽动下弄了个自娱自乐的微信公号(其实后来一忙起来也没坚持得好),叫作“糯米猪”。
我属猪,所以公号名带个“猪”字很寻常也很普通。“糯米”也很寻常和普通,我对糯米(类食物)感觉一般,但小时候爱吃学校门口老婆婆们卖的糯米饭团,最有趣的是里面除了有糖,还有辣椒,是又甜又辣还香的那种。后来再也没有吃过,或许是我自己无意识地再造了记忆?把两样很寻常普通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未必其结果依然是寻常和普通的,“糯米猪”就是一例。对于猪和糯米,大家都很容易对其形态进行想象,而对于糯米猪,其形态想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当然,这个名字不是唯一可选的,对它的使用有着随意和偶遇的成份。
有方:您有几幅作品的主题是“不存在的城市”,想要表达什么?
魏皓严:按照我深为认同的(《人类简史》与《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观点,一切皆算法。“不存在的城市”与“存在的城市”的区别是算法造成的,人类使用了某些类算法而放弃/忽视/未能使用另一些,所以城市们成了今天的样子。如果以前某个时段的机遇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情有些不一样的话,算法也会改变,那么,不存在的城市也可能会存在了。我画不存在的城市根本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理想城市,虽然现在的城市有很多明确的问题,但我们也知道,没有问题的完美城市只是一种幻想。“不存在的城市”其实是“可能存在的城市”,这不正是建筑师和城市设计师的意义吗?
某生意人发财后皈依我佛,在城里的黄金地段投资盖一座庙,请能工巧匠立一尊大佛。不料想大佛已立而庙还没盖好时,该大款因某桩腐败窝案被抓进去了,资产全被冻结,这庙成了烂尾工程。市里认为该地块的用途应遵守之前土地利用规划,于是用来建小学。校长本打算砸佛建校,却被佛教徒母亲拼死拦住,只得改为依佛建校:佛身端坐在主教学楼正中央,佛前是运动场,孩子们每天在佛旁念书,在佛前踢球。后来此校声名大振,不但教学质量与口碑极佳,而且成了该市最负盛名的旅游景点,网红的身份也当仁不让了。
那一夜,教育部长陪着女儿看日剧和日剧跑的时候,突然被神光照耀,明白了一个真谛——得让年轻人奔跑,不停地奔跑!这样不但能帮助他们摆脱手机的精神捆绑,还能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潜在减少各种类型的暴力犯罪事件,维护社会安全。于是,部长开始全力推行“奔跑吧!少年!”运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分项是“奔跑吧!教学楼!”计划,并在某大学进行试点。
被委托设计该大学第一栋“奔跑教学楼”的建筑师乐坏了,含辛茹苦十几年,终于可以狂放一把了!于是有了上图的这栋教学楼:一条稀奇古怪、上穿下串并附带高危路段的跑道与日常教学功能共同决定了这栋楼的形态。投入使用后,师生们乐坏了,一到下课就满楼乱跑。一年后,该楼师生个个体健貌美,乐观积极,成绩飙升。部长也乐坏了。
这是一个比较有年头的校园,树木长了很多年,与土地紧密地咬合在了一起。春天的时节,整个校园郁郁葱葱的,配着活蹦乱跳的少年们,比公园还美。
尤其是在某轮温和的夕阳斜照的傍晚(可惜黑白线条图画不出来),被浓密的树木包围着的篮球场上有年轻人在打球,呼和声与笑骂声在树叶缝隙里飘荡;替补队员和粉丝、小女朋友、酱油客们靠在边上各行其事;有一家三口(父母与女儿)坐在天梯架上边看球边聊天,觉得很幸福;左近的教学楼里,师生们在闲聊,偶尔看看球场;至于鸟儿狗儿和练引体向上的各色各类生物呢?各玩各的,都在这春天的校园里。
如果以为现在的城市新区、大尺度门禁小区和高层住宅楼的形态模型缘起于柯布,那他可真的是冤。原因如下:1.柯布设计的步行道是完全不需要等红绿灯的,现在的城市新区行吗?2.柯布设计的步行道是可以从这个小区/街区(完全不受阻拦地)穿到另一个小区/街区的,门禁小区行吗?3.柯布设计的高层住宅楼都是架空的(为了把大地留给行人),步行道能斜穿而过,现在的高层住宅楼行吗?
有方:去年八月起您开始用一笔画来呈现诗意,而且诗的选择也是古今中外都有,您是怎么想的?
魏皓严:一味地画和写只是在输出。世界广大,有着太多我想了解的东西,更希望能边输入边输出。所谓输入,就是学习。想选择一种恰当的、既利于自己学习,又能刺激一笔画想象的方式。这便选择了诗,因为它既能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可以提高我的修养),又可高度凝练(可以节约我的时间),还给了画画巨大的留白(便于我展开属于自己的想象)。
之所以诗的取材古今中外都有,就是想领略这广大世界(而非困于本国本土),纯粹是为了自己学习的乐趣。在这个过程中确实受益良多,比如体会了俳句、各种现代诗和古体诗之美。
《 地铁站里 》
埃兹拉·庞德 (美)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幽灵般闪现在人群中的那些脸,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湿黑的大树枝上花瓣数点。
《 寂 静 》
尼古拉·马兹洛夫(马其顿)
There is no silence in the world.
世上没有寂静。
Monks have created it
僧侣们发明了它,
to hear the horses everyday
为了每天倾听马群,
and feathers fallingfrom wings.
倾听羽毛从翅膀落下。
《 无题 》
王小波
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
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
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 你与我之间 》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西班牙)
你与我之间,爱情竟
如此淡薄、冷静而又纯洁
像透明的空气
像清澈的流水,在那
天上月
和水中月之间奔涌
《 俳句-狐狸变作 》
松尾芭蕉(日)
狐狸变作公子身
灯夜乐游春
有方:在用一笔画呈现诗意一段时间后,您开始加入了对诗句的阐释,甚至用到了论文写作、数据分析等写作形式,对一笔画作也有了解释。为什么在画面之外又想到文字的解释?
魏皓严:画着画着觉得有问题了,因为读诗后画上几幅,这件事可以做得很轻巧,不需要对诗进行深入的学习和了解。我觉得要想个法子督促自己学习,所以开始写文字。一旦要写,总得了解诗的作者、创作背景和其影响力等方方面面吧,这就得全方位地学习了。我不是语言、文学和诗歌这些专业的,也不想在业余爱好的路子上又走进某个专业(巨大的成见之圈),所以就尝试了各种写法。真切体会到了思考、分析与创造的乐趣。
不过到了后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越是快乐沉迷,越是劳神耗时。人的精力和时间太有限,我自己的研究、教学和实践工作本就不轻松,一忙起来就有了畏难心理,这不就停滞了吗?
《 初秋四景(节选) 》
川端康成(日)
在比平常稍凉的水中游过泳,腿脚会显得略洁白些。莫非蓝色的海底有一种又白又凉的东西在流动?因此,我觉得秋天是从海中来的。
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迸发出来的。
与七月不同的,就是夜间只有月光,海风吹拂,女子就悄悄地紧掩心扉。我觉得秋天是从天而降的。
海边的市镇上又新增加许多出租房子的牌子。恰似新的秋天的日历页码。
(郭宏安译)
把这关于白白凉凉的秋意画得景象繁荣。围绕着一双略微内八字的、蠢萌派的肉滑腿脚,水线一轮一轮地荡漾开,串联起了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有的取材于现实,赞美日常;另一些取材于想象,说不清道不明,呼应着原文中流动着的又白又凉的东西,保持着与现实的距离。
画的内容分为三组:焰火+古老(坡屋顶)庭院+人们,海滩+松树林+寻觅姿态的少女,地下的龙蛇状生物+三个神不神人不人。前两组为现实场景,第三组为魔幻场景,二者之间是一根似断似连的地平线。
以可见的形态表现海风,如被横向拉长的月亮的倒影、形象不具体的起伏树浪和女子的长发。将她的心扉画成一付对开门,被双手紧扣而闭。画完后发现这扣着双手的门好像是古代的枷锁。
不画细节太多的市镇了,只让各种招牌充斥画面。线条描绘了文字,意味着招牌的内容与城镇生活的多样性。其间有人、有鸟、有猫,有生命。
线条文字都是中文,秋天无国界。
《 九月 》
海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上半截画神灵成众的俯瞰,下半截画草原野花的骄傲。众神形象飘忽不定,像是被吸尘器吮吸似的消失于图面中央的一个灭点,象征着死亡、风与四重“远”。成片的野花长得定定的,似乎完全不受风的影响,暗示着这样的观点:神佛自生灭,生命自兴衰,各走各路。
画一个拉琴的人,琴头如马头。拉琴人头套、大袖、长袍,如僧如侠如过客,周围野草似火。漫长的一笔向远方拉扯后再勾勒出似火苗的草形。
无意表现“呜咽”、“泪水”和“归还”,想让野草长成火,向天际招摇。
不想画离开了树的木头,于是木头发了芽;不想画离开了马的马尾,于是马尾连了身。但是木头不是树,马尾不是马,于是发芽的木头不显出完整的树形,连身的马尾不显出完整的马形。似树非树,似马非马,树马似乎合为一体,如同木头和马尾。
画野花草地里的骷髅头,被花草感染得不再狰狞;画花草如涟漪,涤荡出相对的脸形,似乎在询问彼此生命与死亡的两极问题;在花草上方画一个反重力的女孩,可能来自一个颠倒的世界;以一朵巨大的花收尾这一笔——对死亡的探寻转化为生命的具体形式。
不想画又大又白的明月和普照万物的范儿,想画千年的明月其实是眼神的漩涡,在千年中引诱着各种人对其苦思冥想,它却不会给出任何答案,因为它就是一个漩涡——漩涡永不回答。
地面上是一圈一圈的年轮,总有些生命会对着月漩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兴趣。就这样,过去了千年。
本想画一人一马孤单勇敢地过草原。可是临到落笔,却画了九月鹰飞,盘旋在“只身打马”的上空。草原虽然看上去单纯简单,其实培育着繁复的生态系统,各种强健的生命翻涌起伏。那一人一马步入这浩瀚一片时,会浏览到许多物种,可能并不孤单。
《 颈 背 》
《祖与占》(法)
最喜欢你的颈背
那是唯一你看不见我在看你的部位
只有形态而没有故事的线索,年代、环境、背景、配角与其他俱无。
画了一个女生及其背面,长发、衣服与身体被线条搅拌后无法区分。中央围合了一片颈背,其上方半围合了一张侧脸,下方出现了半条腿以暗示出基本的身体形态和尺度关系。其面无表情,冷暖远近难以判断,似乎柔弱无助,又似乎拒人千里,似乎在跳舞,又似乎在独行,或者是在施咒?只留着没有防线的颈背供观赏,却被长发荆棘守护着。
像是一个略呈放射状的阵势。
画了一个颈背能钓鱼的女子。她穿着品牌无从考察而形态不是很清晰的晚礼服,大片的颈背裸露。仿佛站在窗前或者阳台边,一侧众生芸芸,另一侧趴着两只懒猫。她的胸前有图腾式的鸟在飞,鸟下方的芸芸众生没有看着她,不知看向哪里?
两只猫的下面是一片墙,挂着很多画像,里面描述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者场景。在一只巨大吊灯的下面,背靠背贴身站着两个人,都是礼帽、风衣和长裤。其中一人杵着手杖,另一人握着手枪。他们不是祖与占,虽然祖与占也戴礼帽,早期的占喜欢杵着手杖,但是祖与占都是斯文温和的人,过着平静光亮的日子,不像画中人那般似乎从事着某种秘密职业。
对了,在左边猫的下面,有一只老鼠以一种技术难度较高的姿势站立着,它与这只睁大了眼睛的猫是什么关系呢?
这一笔勾画了一个复杂的故事,可能与仇杀/黑道有关,也可能与动物庄园有关,更关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一笔很直白,画了一个右手握着酒杯的男子在美滋滋地观看一个女子的颈背,歪着脑袋,支着左手臂,双眼瞪得圆溜溜,笑嘻嘻的,很享受的样子。女子不知道在干嘛,眼珠移动到了眼眶的尽头,似乎想看看自己被瞄着的颈背却又无可奈何;又似乎早已熟知这男子在干嘛,所以斜眼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并无愤怒,是在佯嗔吧?
至于男女之间的那只飞鸟嘛,是一个配角,主要作用是以其一对黑眼睛所暗示的方向烘托出女子既能迷住男子也能迷住飞鸟的颈背。
有方来找我的时候,正好是暑假,一下子没有学期间那么忙,又按捺不住地在画一笔画了。有时候沉迷得耽误了其它正事儿,恨不得痛扁自己一顿……成长和自律真是艰难的事情啊。
无论学术研究、教学相长、工作实践还是画画或者别的什么,这些事情有时候虽令人苦恼,但太多的乐趣藏在里面的各种环节里,激扬心智,与身外事无关。
我觉得我会继续画下去,近日开始在实验把极素的一笔画与色彩结合起来。毕竟,一个游荡着各式想象力的神奇王国就在那里,进入此国只是拿起纸笔这么简单的事情。
——魏皓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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