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桥宅如此动人？

本文由有方“新大陆的典雅与现代：阿根廷与乌拉圭现代主义建筑”第1期考察团成员贾凡撰写，已获授权发表。

配乐：El Rancho Abandonado，by Alberto Williams。

阿曼西奥·威廉姆斯（Amancio Williams）出生于1913年，是阿根廷早期现代主义建筑的代表人物，他的父亲是阿根廷著名的作曲家阿尔贝托·威廉姆斯（Alberto Williams）。阿曼西奥早年就读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工程系，中途出于对航空学的热爱曾一度离开大学，后来于1938年回到布大接受建筑学教育。1941年阿曼西奥毕业的作品集就已收录了许多他对于未来的设计，虽然业主寥寥，但阿曼西奥接到了来自父亲阿尔贝托的委托。老威廉姆斯在阿根廷海滨城市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当时的市郊购买了一处2公顷的林地，跨越穿过林地中央的小溪，建筑师阿曼西奥于1942年完成了其成名作——桥宅（Casa del Puente）的设计。桥宅于1946年完工，被用作老威廉姆斯的住所，直到其1952年去世。此后，桥宅几经辗转又回到建筑师手中，直到1989年阿曼西奥去世。虽然桥宅于1997年被列为国家历史建筑，但随着阿根廷经济的恶化，桥宅也难免落入缺少经费和疏于管理维护的境地，而在2004年的一场火宅后，这个历史遗产几乎被遗弃了。

以上是维基百科里仅有的关于建筑师及其作品的介绍。国内介绍桥宅和阿曼西奥的文章寥寥，在跟随有方的阿根廷乌拉圭现代主义建筑游学团来到实地之前，我对于桥宅和阿曼西奥的了解仅限于此。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搭乘一个小时的航班就来到马德普拉塔这个大西洋沿岸的海滨城市，有点古旧的巴士穿过冬季人烟稀少的街头，把我们拉到桥宅的基地。看门人领着我们穿过入口的林地，地上的落叶和橡果被踩得窸窣作响，略一转弯桥宅就出现在眼前：一条林中小溪把基地一分为二，一道带竖向分隔肋的混凝土薄拱跨过小溪和两岸的混凝土筒，一起将建筑的主体方盒子支撑起来。这个方盒子自上而下的形式非常明确，分别是混凝土屋顶板，环绕四周的连续玻璃采光窗，以及带护壁墙体的混凝土底板 （泳池状） 。屋顶板就像悬浮在玻璃体上部，不由让人非常想了解其支撑形式。整个建筑的结构完全暴露，形式和结构融为一体，简洁真实，没有半点多余。建筑虽然有明确的几何形式，但是并没有无视周围的环境。从此岸沿薄拱中部的楼梯拾阶而上，就进入建筑的室内，再由另一侧的楼梯沿拱下去就到达溪流的彼岸，建筑在这里仿佛就成为两岸在这片树林中的偶遇，在自然最写意的地方融入了人类的创造。太阳光自北方穿过尚未完全枯索的树林在建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除了略显破旧，眼前这座建筑的外观似乎和老照片中七十多年前的它没有太多两样。

进入建筑内部，情况就不容乐观， 过火后的室内虽然基本上还能分辨出原来的平面布局，但整体上已经破败不堪，实在令人惋惜。不过大火倒是把屋顶的支撑结构充分暴露出来，建筑长方向上中部的几组混凝土宽扁柱支撑的框架是悬挑屋面板的主要竖向受力构件，同时也提供了室内局部的屋顶采光，其余的隔墙都是灵活的二次墙体。

至此，桥宅的结构已经完全明晰：底部的薄拱和竖向分隔肋以及带护壁的混凝土底板组成了三维受力体系，护壁墙将悬挑屋顶的一部分竖向力通过玻璃窗后的小钢柱传递到底部整体结构上，最终通过薄拱把侧推力施加到底部基础上。

在现场的另一个感受是这栋建筑似是而非的封闭与开放：桥宅北面大约一个建筑长度的距离，有一座横跨小溪的小木桥，桥面几乎就在水面上，此处提供了一个正面观看建筑的视角：因为有一段距离的缘故，透过正面通长的玻璃窗，几乎可以看到室内的任何情形，可是当你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越靠近反而越有了疏离感，尤其到了建筑脚下，如果入口的门关上，你就彻底被拒之门外，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情形。

林中溪上简笔画一般纯粹的几何形式深深印入脑海， 以至于回国后时不时会想起那个清晨建筑上斑驳的树影， 这座地球彼端的建筑何以让人念念不忘，不断回味？为何桥宅如此动人？

回到1942年阿曼西奥设计桥宅的年代，尽管现代主义建筑在南美已经如火如荼，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在马德普拉塔，到处都是一种后来被称为“马德普拉塔风格“（Mal del Plata style ）的度假别墅。在这样的背景下，桥宅的意义就更加突出了。作为建筑师的第一座建筑，阿曼西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精力，他是建筑师，建造者，甚至是现场的工头。这个为父亲建造的住宅耗费了数百张图纸， 从化学处理的混凝土表面，到室内精心拼制的木地板，桥宅耗费了阿曼西奥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马德普拉塔的120次往返旅途（每次约900公里），430天的现场勘查——这样的精心付出换来的是精准的工艺品质，施工误差精确到毫米级，到今天看来仍是那么优雅。

在阿曼西奥的档案中，桥宅并不一开始就称为桥宅（Casa del Peunte），他只把这栋建筑称作Casa sobre el arroyo en Mar del Plata，直译为：马德普拉塔的溪上住宅。因此，也许可以理解为建筑师最初只是考虑在溪流上建一栋住宅而已。跨越溪流的方式有多种，阿曼西奥选择了最富有表现力的拱。对照一下桥宅和柯布提出的现代建筑五点： 底层架空，自由平面，横向长窗，自由立面，屋顶花园；除了屋顶花园，桥宅在其他四点上都做到了极致：底部溪流穿过，建筑仅通过拱底锚固在河岸两端；二层平面除了中央的几组支撑混凝土宽扁柱，几乎做到了整体无柱空间，进而实现四面完整的横向长窗，自由立面；建筑本身置于林中，又把起居空间架高到树冠的高度，本身就是将生活置于自然当中，再增加一个屋顶花园反而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混凝土薄拱既作为承重构件，又成为建筑的进出通道，在这个拱上，展开了柯布提出的建筑漫步（architectural promenade）。

为何桥宅如此动人？偶尔翻到柯布Une maison-un palais: a la recherche d’une unité architecturale书中的一段话，也许可算作答案：“Pourquoi les ponts sont-ils si émouvants? Parce qu‘au milieu de l’incohérence apparente de la nature ou des villes des hommes, un pont est un lieu de géométrie, un lieu où règne une effective mathématique. 为何桥梁如此动人？因为在自然界和人类居住的城市显而易见的杂乱无章之中，一座桥梁就是一处几何学的领地，一处由数学有效掌控的领地。”而除了几何形式的秩序，桥宅还体现了建筑由内而外的真实。

再回到柯布那里，在1929和1936年，柯布两次到南美宣扬现代主义建筑，对年轻的阿曼西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1947、桥宅建成后两年，阿曼西奥去欧洲见到了柯布；随后于1949年，阿曼西奥作为驻场建筑师，在柯布没有到场的情况下，完成了柯布在阿根廷唯一的建筑：库鲁切特医生住宅（Maison du docteur Curutchet），阿曼西奥也成了阿根廷现代主义建筑师最杰出的代表。

炎热的夏日午后，听着建筑师父亲谱写的音乐，整理写下这篇文章，我又回到在现场感受到的建筑的距离感。桥宅是阿曼西奥建给音乐家父亲的精神堡垒，在这一点上，桥宅是内向的。如果是建给母亲的住宅，我想它也许会像柯布在雷曼湖畔建给母亲的房子，会贴着地面建在溪流的此岸或彼岸吧？

参考资料：
[1] une maison-un palais: a la recherche d’une unité architecturale,Le Corbusier, 1928，editions connivences 1989
[2] 维基百科 Amancio Williams
[3] 勒·柯布西耶：为现代而生，（美）安东尼·弗林特 著，金秋野，王欣 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
[4] www.amanciowilliams.com

[5] 桥宅图纸来源于www.bibliocad.com并经作者整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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