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雨季,约陈颢兄来大理给竹庵拍了一段视频,作为蒙中和文一入住三年半的记录。今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的主题叫“院儿”,策展人张利老师说他看了这段视频就像新冠重症患者插上了呼吸机的感觉。这溢美之辞当然是献给蒙老爷一家人的美好生活的。不过双年展也迫于疫情被推迟到明年了。前几日淅淅沥沥,大理的雨季又来了,就想起这个视频不妨提前拿出来分享,也算应季。视频确实比照片更能真实地再现空间的尺度感和氛围。竹庵毕竟是私宅,不方便参观,对这个宅子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通过这段视频窥睹堂奥。在此感谢宅主人蒙中和文一的慷慨授权。
一个月前带朋友去竹庵串门儿,蒙中开玩笑说,赵扬你看我们把这个房子养得这么好,你是不是应该发点作品养护费?我就想起多年前读到西扎在他那篇《住宅》(“住”是动词)里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回到工作室查阅,果然;又细读一遍,颇有感触,觉得应该翻译此文与蒙中、文一和同好诸君们分享。陈颢拍的是台前,西扎交代的算是幕后,两相对照,可见美好生活得来不易。
——赵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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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ing a House
文 | 阿尔瓦罗·西扎Alvaro Siza
译 | 赵扬
我从未能建造一个住宅,一个真正的住宅。我指的不是设计和建造房子,这件相对次要的事情我还能勉强应付,虽然也谈不上有多擅长。
我理解的家是一个复杂的机器,每天总会发生点故障:灯、水龙头、下水道、门锁、铰链、插座,然后是暖气片、壁炉、冰箱、电视或者收音机;然后就轮到洗衣机、电阻丝、窗帘杆或者安全阀。
抽屉会卡住,地毯会被扯破,起居室沙发上的靠垫也是。成堆的衬衫、袜子、床单、手帕、餐巾和桌布,厨房的抹布烂在烫衣板旁边,烫衣板的表面也快磨穿了。这还不算,天花板在滴水(要么是邻居的水管子爆了,要么就是屋顶哪片瓦松了或者下面的防水层已经脱落)。然后就是那已经塞满了棕黄色的烂树叶的檐沟。
要是有一个花园,那一定是野草疯长,任你有多少闲暇也不足以应付自然力的肆虐:掉落的花瓣和向门槛进军的蚁群,鸟、耗子甚至猫的尸体也已经见怪不怪。游泳池的消毒剂用完了,过滤器也坏了;找不到恢复水面清洁的吸附装置来吸走那些细如毛发的昆虫腿。
花岗岩墙裙或地板上生出一层可疑的粘稠物,地板的罩面漆变得暗淡,漆膜开始剥落,木饰面的节疤都露了出来。蛀空的木窗框可以用手指戳出洞来,玻璃裂了,填缝的硅胶也剥落下来,壁橱和抽屉里开始生霉,蟑螂的抗药性日新月异。当你终于找到那个打磨家具的木蜡油罐子,却发现是空的。木榫头有些松了,瓷砖也在脱落,开始只有一块,接下来就是一整面墙。
而这才不过冰山一角。
住一个宅子,一个真正的住宅,是一份全职工作。房主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消防员(房子总是会着火,或者被水淹,或者煤气悄悄地泄漏,而且往往引起爆炸);他还必须是一名护士(见没见过扶手上面掀起的木刺扎进了指甲盖儿?);他是泳池救生员,精通各门艺术和手艺,一位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律师——否则他将很难幸存下来。他是电话接线员,服务生,每天每小时都在打电话,寻找管道工、木匠、泥瓦匠、电工,然后为他们打开正门或者侧门,唯唯诺诺地紧随其后,他仰仗他们。尽管如此,他还是少不了折腾出一个完整的工具间,虽然也同样是一片狼藉。他需要磨刀,购买各种零配件,上油、收纳、除湿;除湿机突然坏了,然后就轮到空调,轮到热泵。
但是没有什么比那些会神秘地移动位置的书籍所带来的折磨更令人痛苦了。它们总是在故意打乱摆放的秩序,书脊和几乎是自带磁性的书页侧面不停地吸附灰尘,尘土从书页的顶部侵入,书虫啃噬发出难以名状的声响,纸张脆裂,封皮生出霉斑。水珠从花瓶里正在蔫去的花朵上滴下来,从书名的印痕渗透书壳的布封,接下来的溃烂解体毫不留情。门垫儿早就烂了,地板上哪儿来的一道深深划痕?扫帚上的纤维各处掉落,珍藏的古玩是怎么破的?桌子和那些家具面板上的开裂越发不忍直视,马桶不冲水了,炉子上积满煤灰——总能等到烟囱起火的那一天。瓷器柜子里曾祖母的水晶高脚杯裂了,葡萄酒瓶突然炸开,软木塞子蹦出来或者早已腐烂,你最好的陈年老酒倾泻一地。
当你绝无仅有的一次忘了即时更换燃坏的灯泡,整个宅子就没电了,而且当然是发生在一个周六,而那唯一可用的车却已经爆了胎。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拥有、维护和改造一个房子是一种英雄主义行为。我建议成立宅主人行业协会,每年颁发勋章和高额奖赏。
然而,当所有这一切护理宅子的操劳隐于幕后,当木蜡的芬芳在一个通风良好的空间中跟花园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当我们身处其中——我们这些身处福地不知福的访客们——感到开心并且忘却了我们作为野蛮的流浪者的焦虑,这时候唯一可能的奖励就是那份尚未溢于言表的感激,无声的喝彩:一个忘我的瞬间,环顾四周,沉浸在黄昏时分秋天室内的金色氛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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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是大学时代在《西扎的建筑写作》(Siza: Architectural Writings)一书中初见此文。看到文章题目,本以为会读到关于住宅建筑的隽永哲思,没想到大师竟婆婆妈妈地扯了一大堆家常。这是当时还窝在清华宿舍的我难以感同身受的。记得当时读完非常震惊又颇怀狐疑,心想大师这是不是在卖关子。现在,已入不惑的我算是有了相对完整的生活,也参与了几次私宅的设计和建造,西扎跟宅主人的共情我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如果没有这一份设身处地的共情,他设计的住宅里不会有那么多一眼看不明白的细部,那些大量的绞尽脑汁的节点其实是对使用和维护阶段无微不至的考量。西扎说他设计私宅的时候会想象自己钻进了房主人的皮囊、主人太太的皮囊,想象自己变成小孩,孩子的祖父,或者打扫卫生的阿姨等等。这有点像他热爱的诗人佩索阿化身为多重人格的写作方式。所以西扎的房子对于局外人很可能是晦涩的,那是同一空间中多重想象的叠加。西扎抽着烟,自得其乐地把一纸任务书絮絮叨叨地扯成了一部《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作品当然也是相当致密的。
王右丞在何大草的《春山》里说,“上品的诗,没一句是佳句,合起来却是首佳诗”。用来形容西扎设计的好些私宅,应该是得体的。
“Living a house”的原文应该是葡萄牙语,我这篇粗糙的翻译参考了SKIRA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是前面提到的Siza: Architectural Writings,另一本是Alvaro Siza: Private Houses 1954-2004。这两本书里的英文版本差别很大,前者应该是更多地保留了原文的语气,后者更有美国英语的感觉,不过易懂。但两个版本都有明显的勘误失察之处,我不得不同时参照两个英文版来翻。我并没有实地考察过西扎设计的私宅,有些细节也是靠猜,如有同好发现语意或用语有可商榷之处,望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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