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砖对话的人 | 路易斯·康传 08

作者：温迪·雷瑟 | 译者：金秋野 | 原文编辑：张靖雯 | 2020.08.21 17:38

贝尔莎有时候对孩子未免过于溺爱。据说她有一次听说老师不怎么太关注康，就跑到班上去当众宣布：“我儿子是天才！”尽管如此，她却给康足够的自由，在街上乱跑找事做。她不知道，一场危险正要发生在儿子身上。“我经常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路一边回忆自己的年轻时代，一边说道。又一次他去买菜，路过一条小街。“我通常一下子跳过去。”可这一次，“我头朝后摔倒在马路牙子上。有好心人路过，帮我把掉在地上的菜捡起来。”可是头上摔的这一下变成了视觉问题：“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摸索着回了家，考虑如果我瞎了该怎么办。我打算立即把事情解决掉。我上了三层楼，进了房间，让事情自行好转。我在角落里坐下来，这时我的眼睛慢慢复明了。”

在短暂失明的当口，康浮想联翩。他决定“最好是努力成为音乐家，因为搞音乐不需要看清楚东西。我妈妈总是希望我成为音乐家，我爸爸则想让我当画家，因为我整天都在画画。我就喜欢画画。在学校里，我也不怎么学习，一直在画画。”

路11岁的时候，他就读于费尔蒙特大街的怀俄明语法学校（Wyoming Grammar School on Fairmount Avenue），按他自己的说法，成绩稀巴烂。与此同时，他还去公立工业艺术学校上绘画课，师从李波提·塔德（J. Liberty Tadd）。塔德是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Pennsylvania Academy of Fine Arts）的毕业生，师从托马斯·依金斯（Thomas Eakins），他强调自然的绘画，主张从摄影和解剖学等新知识领域获得绘画的思想和活力。对于这些原则，塔德认为自己不仅全心遵从，且融入了爱默生的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认为自己的方法不仅能让孩子们理解自然的伟大，且能激发每个人潜在的神圣之光。他给学生们提供鸟类、鱼类和哺乳动物的标本来临摹，有时候也用照片和雕塑来代替。他管这种方法叫做“自然教育”。他的教学法变得特别有名，20世纪前期，费城每所公立学校有艺术天分的孩子，都被允许去公立艺术学校上课，每周半天。

路被推荐去参加李波提·塔德的课，是他四年级老师的提议，而他一旦去了，就觉得那课程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50年后，康还在练习当年从事的一些训练。比如说，塔德会在课堂上进行双手黑板画的绘制训练，来训练孩子的身体协调能力和尺度感知力。康成年以后，还经常展现这个本领，他可以在黑板上左右手同时画圆，两个圆一模一样（有时是在摄影机前，所以这个场景被记录下来）。他的合作者和情人安·婷认为这样一种天赋表明康能够在他负责创造的右脑和负责理性的左脑之间建立关联。她说：“有些人能够更好地沟通两个脑半球。你使用得越多，工作得越有成效。”不管他是怎么得到这个能力的，塔德的训练无疑让它得到了更多锻炼。

塔德也特别关注三维的雕塑和二维的绘画之间的关系。他经常让学生制作粘土和木头模型，开始用柔软的材料，之后用坚硬的材料。通过这个过程，学生学习一种本领，他管它叫“用指尖来说话”。经过这种三维创造性的训练之后，他解释道：“学生们在纸上或黑板上徒手画线，很容易就能画得肯定又有力，像钢筋一样。”这同样是成年时期康的绘画的特征：不仅充满活力，且“让人信服”，安·婷这样形容。除了婷以外，其他同事也发现康能直接思考三维空间问题；实际上这正是他作为建筑师的特殊本领之一。其实在20世纪40年代的一则笔记中，康也强调了超越二维视野的重要性。意识到通常的建筑设计只是“内有空间的盒子”，他认为课堂训练中培养的建筑思维只是“从空中俯瞰图纸或图板上的缩小比例的空间”。其结果，他写道，是一种“绘图室式的‘现场感缺失’（sans situ）”。

除了具体的绘画技能，年轻的康从塔德那里学来的还有一系列近乎于神秘主义、却无比坚实的观念，包括自然与人造的关系、感知与创造的关系，以及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关系。塔德在1899年出版的《一种新的教育方法》一书中写道：“绘画和手头功夫训练，如果实施得当……将成为思维表达的一种习惯模式，就像演讲和写作是思维表达的习惯模式一样。”而且这种“通用语言”不仅能够引发描摹，更能引发思考。“我希望我的学生和老师们理解描摹自然和设计之间存在着差别，”塔德写道，“前一种模式注重事实，后一种模式注重想象。很多学生的一个倾向是只注重描摹自然。实际上，我们得到观念的过程中思考同样重要。因此需要花更多时间用于强化我们的表达……通过设计和创造性工作来让观念的到表达。”

这条原则让我们想起康的类似表述，他认为秩序（Order，或者它的仆人形式Form）是自然的产物；而设计（Design）则是人对环境的具体回应，二者是不同的。“形式中包含着系统性的和谐，一种秩序感……，”康在一次谈话中说，此时距离塔德那本开创性的著作出版已经有60年了。“形式是‘目的’，设计是‘途径’。形式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设计则离不开‘设计师’这个人。”无论对于塔德还是康来说，自然与人造世界的关系必须是有机的和自发的，即便经历了深思熟虑的过程。双眼、双手和思想同时投入其中，让所知所识一并化为无意识的形式——身体的感觉，梦中的思考、祖祖辈辈积累的意识——在理性的大脑中融为一体。塔德说：“一个人若能把一只小鸟、一具骷髅或一道数学题准确地画出来，那要比其他任何方式都更能彻底把握这个特定的事物”。

这种思维模式，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为路量身定做的。1916年他从语法学校毕业之时，他的绘画水平要比写作或其他科目高了一大截。他将在费城中心高中（Central High School in Philadelphia）度过接下来的四年时间，却不知从李波提·塔德那里学来的这项特殊技能能派上什么用场，而他作为一个学渣的身份却坚不可摧。

就在这一时期，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美国公民——也是因为这个变化，姓氏正式变成了“康”。1914年8月大战在欧洲爆发，利奥泼德·康很敏感地意识到了危机所在：1904年他离开利沃尼亚，就是为了躲避俄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现在新的战争打响了，他极有可能被抓回去参军。他二话不说，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给全家搞定了美国国籍，从此与新大陆彻底联系在一起，与此同时切断了与故国的脐带。1915年1月29日，移民文件中关于利奥泼德·舒慕伊罗斯基的条目这样写道：高个子、偏瘦、肤色白皙男士，棕色头发和灰色眼睛，1875年出生于俄罗斯沃尔玛（Wolmar），现居住地为费城马绍尔大街820号，代表在美直系亲属提出国籍归化申请。同时提出官方申请，将姓氏从“舒慕伊罗斯基”变更为“康”。这项申请于1915年5月4日得到批复，当天利奥泼德·康在法庭宣誓，承诺“永久放弃向全俄罗斯的国王尼古拉斯二世效忠”，同时保证他既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也不是一夫多妻制的拥护者。走完了这个程度，贝尔莎、路易斯、莎拉和奥斯卡都立刻转变身份，成了美国公民。

在中心高中的前三年，路继续扮演差生。这所学校以教学严格著称。“学习对我来说一直都难上加难”，他后来这样自我评价道。在其他场合，他说自己的高中成绩非常差劲。“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他说，“那所学校非常好，我对艺术、绘画和钢琴课兴趣极高……但对需要记公式的，像化学课，就怎么都不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上课从不发言，整天都在想入非非，想象身骑白马的骑士什么的。“这一辈子我都喜欢读童话，”他说，青少年时期他读的书包括“霍雷肖·阿尔杰，地摊小说，亚历山大·杜马斯。”这些经历对他的成绩毫无帮助。康在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诺曼·赖斯（Norman Rice）说：“他一直在挂科的边缘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