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真实的卢努甘卡相比,我更爱黑白照片中的这一个。历时久远的影像充满光泽,比实物更多时间的痕迹。庄园就像人从自然中瞥见第一缕理知的光,开始给事物命名。于是有了肉桂丘、有了罐坡、有了蓝亭和黑亭。大自然却在静悄悄地反击——屋顶倾圮、地基开裂、围墙倒塌。建筑是人身体和精神的延长,人有多大的气场,就可将人境的边界推到多远的地方,即便如此,也要日复一日地维护,让它不至于崩坏。房屋如此,文明也是如此。文明也是一种建造啊!是巴瓦允许青苔覆盖到哪里,杂草生长到何方。在卢努甘卡,巴瓦喝退了自然,给人境赢得50年的喘息。
有两次住在庄园,夜深人静的时候,什么鸟笃笃地敲击屋顶,每次八下。猴子尾巴在露天卫生间上方一闪而过,獴在树丛中打量着你,扑通一声,巨大的蜥蜴遁入池塘。深感此地近乎蛮荒,不宜久居。巴瓦要以怎样的浩然之气,去维护苍穹下面小小的一片,水平和垂直、理知与情感,以一己之力,让这个现代隐士的小幻境清清爽爽。文明就是这样的清清爽爽。或许我们面对的不美好,无论是令人窒息的雾霾还是拥堵不堪的高速公路,乃至仇恨和战争,都只是自然借以打败细腻敏感的人类文明的计谋,为了守住这点莹莹之火,巴瓦搭进去后半生的所有周末。他端坐在主山一角,挥舞手杖,指挥园丁们将树木修剪成理想中的样子。在仇恨和战乱的历史节点,巴瓦以人的理知同自然谈判,逼它给自己50年的造梦之土,他有绵长的恒心,他进一步,自然退一步,退到湖山远景,把卢努甘卡许给巴瓦。
而这块应许之地,随着巴瓦的离世,正被自然慢慢收回。收回的方式,不是任由杂草和藤蔓破坏一切,而是让庄园不再参与时间的化育。世间已无巴瓦,用他夹着雪茄的创造之手指点河山,让园丁劳作,与自然谈判。庄园定格在那一刻,不再生长。表面的整洁无法掩盖内里的空虚,那颗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只剩下缓慢的衰朽。庄园的衰朽还因我们这样的朝圣者,每一声惊呼、每一脚踩踏、每一次快门的咔嚓。粗糙的管理和粗糙的经营,粗糙的围观和粗糙的赞美,像雾霾、像尘土、像粉碎机。
唯愿世间敏感细腻的心灵,在另一个时代,在另一处地方,给同样的美好以同样的喘息。
金秋野
2019年6月
编辑:张靖雯
版权声明:本文由金秋野授权有方发布,配图图源网络,版权均归原作者所有。欢迎转发,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投稿邮箱:media@archiposition.com
上一篇:鳟鱼与山泉
下一篇:功能的终点是感官——从巴瓦自宅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