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竞翔、韩国日：用“轻建筑”体系来解决当下的问题 | 系列专访

编辑：彭紫琦 | 2023.05.19 11:46

首届TBB社区建筑与文化季邀请建筑师们在河南省信阳市羊山新区及附近设计了二十座社区书屋。这些带有复合功能的书屋是社区活动的容器和社区活力的激发器，给城市中不同的人创造了相遇的机会。

通过对不同建筑师的不同书屋的探讨，我们期望和大家一起探索建筑设计的多种思考方式和社区建筑的意义。

Q&A

受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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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竞翔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元远建筑（香港与深圳）董事

韩国日

元远建筑项目经理

策划、采访、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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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舒婕

建筑师

谢舒婕 你们研究的“轻建筑”建造体系能够进行快速搭建，搭建过程对参与人员的技术要求也不高，大家很容易上手参与其中。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具体到信阳这两个书屋项目的建造特点吗？

朱竞翔 我们这两个书屋的结构体系实际上是一样的，但是形态却是两种，空间概念是两种，再加上一些细微的材料上的区别，整体看过去就是两个不同的建筑。但我们的基本逻辑是我们不想盖两层的房子，大家都在地面附近工作的风险小、建造速度快，结构计算也比较容易；所以整体上实际是一个“屋中盒”的概念。

我们优先思考材料。如果采购三四种结构材料，工人搭建过程中很容易出错，所以我们只想用一种材料来做结构，这意味着这个材料既要做跨度又要立柱。杆件在做水平跨度的时候，它的宽度可以比较小，但高度需要比较高，这样受力才合理；同时也不可以太窄高，因为我们还需要考虑到相同杆件做柱子的时候的稳定性问题。最后，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整体看过去柱子很高瘦、梁跨度很小的结构。这其实就是一个正常的钢框架结构，但是有趣的是，这其实是围绕材料来决定构件分布的，而不是先放柱网再设梁。

韩国日 在我们的项目里，我们习惯在最开始就去思考这个项目用的系统或者说类型。其中一个书屋就是钢结构屋架下面放了四个盒子这样的模式。为什么选择这个模式呢？因为这个项目是一个“三边”工程，就是一边设计，一边施工，一边过审。我们选钢结构便是考虑到过审比较快速和方便。在我们最早的设想里，建筑的所有部分都是预制好，比如那四个盒子，工人在工厂焊接好，甚至把内部精装也做好，直接使用平板车，通过公路运到现场安装。上面的钢结构屋架部分选用了断面尺寸比较小的钢材，现场只需要做一下栓接，这样可以加快现场的施工速度。但可惜的是，在这次的项目流程里，我们只负责设计，施工是当地的一个施工单位负责，所以我们的整体工厂预制好到现场进行快速组装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在这个项目里体现。不过，由于这次项目的规模小，模块复制的数量也不多，四个盒子在工厂整体预制好运到现场所用的时间和直接现场建造的时间差别也没有到很大的程度。

现在我在这个项目的现场工作，但在之前我们的很多类似的项目里，我的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工厂，在现场的时间反而会比较少。预制化建筑的优点之一就是很多问题可以在工厂解决，这样解决问题的时间和成本都会比在现场解决问题的时间和成本低很多。我们也有一些长期合作的工厂，长期合作下来也可以降低沟通的成本。还有，在现场施工的项目中，我作为设计师，如果我要和施工人员沟通一些现场问题，那我要先去找甲方，甲方找到总包，总包找到分包，有的时候监理方也要进入这个过程中，这整个过程很长。而在预制化建筑的流程中，我可以直接和工厂沟通，得到他们快速的反馈，而且建造过程中百分之八九十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在工厂解决。设备和材料都在工厂里，做一些优化和改动也方便。这样的话，在现场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会相对来说少很多。

朱竞翔 在工厂的预制化还有一个好处：我们作为设计师不掌握钱，所以在很多博弈上是很困难的，但当我们和工厂合作做预制化建筑的时候，我们是有工厂撑腰的。比如在材料采购的时候，对方会觉得工厂的资金充足而且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大厂，所以自然会产生信任感。

谢舒婕 预制化的体系可以节省很多沟通成本，这个优势对于建筑师来说是很诱人的，因为我们建筑师的很多实际工作就是通过和多方沟通来保证设计落地的效果。那预制化在造价方面和传统的建造有什么区别吗？

韩国日 传统的项目一般是请进度款，类似每次20%或10%等等这样按进度请款。但是，预制化建筑常常第一笔款就要占60%-70%，因为一旦排定计划就要付款给工厂开足马力调度生产。而在传统的项目模式中，如果前面的阶段造价超过了预期，那么后面阶段还可以做调整来做平衡。所以，预制化建筑在前期对造价很敏感。而且在预制化建筑中，工厂做好了建筑构件运到现场，如果现场需要做大幅度的修改，那样代价会很大，所以预制化建造在后期的改动的灵活性会比传统建造小很多。

在我们的预制化的项目里，最大的变数有可能就是自然灾害的影响。我们之前做的在菲律宾离岛的项目，就遇到过几十年一遇的17级超强台风。

涨潮落潮也会影响到船运的物料无法到达。我们之前在国内西部地区做一些公益项目，虽然前期要求过场地是六米八的大货车可以到达的地方，但是实际上的道路也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会阻碍运输。那么我们就要动用各种可能的方式转运，甚至骡子和驴都会用上。

这里其实涉及到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我们的这些公益项目在偏远地区，没办法使用很多设备，我们在设计的时候就要思考把组件设计成两三个成年人可以抬起来的尺寸和重量等等。运输尺寸当然也是我们要思考的要素之一。

谢舒婕 预制化建筑在前期对造价比较敏感，那么根据材料和建造的成本，你们会有高端系统、中端系统和低端系统来应对不同的预算吗？

韩国日 我们还没有接触到很高造价的领域，但是会有中等造价和低造价的区别，还有最便宜的做法。我们大概在2009年的时候为了汶川地震的重建工作，也就是援建的学校，做过最便宜的做法，用了薄壁轻钢和水泥纤维板这类市面上价格最低的材料。但是我们在构造和搭建方式方面做了很多创新。

朱竞翔 所有材料在设计上都是平等的，我们对自己的建筑系统也没有等级定位，所以没有明确的低端或者中端的感觉。

谢舒婕 你们的“轻建筑”建造体系，除了刚才介绍的钢结构体系，其实还有木结构体系，这两种体系都可以预制和快速建造。如果甲方没有任何倾向性，那么你们在什么情况下会推荐木结构，什么情况下会推荐钢结构呢？

韩国日 在建造体系的选择上，我们会结合甲方的想法、现场条件和造价来综合考虑。我们之前在深山老林里没有人去过的地方盖自然保护基地的时候，我们就会用最轻质的材料，选择用最小块构件就能组建出整个房屋的建造系统。

在深圳的学校的项目中，因为是大型公共建筑，而且是几千人使用的建筑，我们就会选择钢结构的体系，因为钢结构体系有着加工方便、运输方便、单元可复制强等特点。

但是，木结构和钢结构相比，在整体周期上，还是木结构快一点。

谢舒婕 回到信阳的两个书屋项目上，你们选择了铝镁锰屋面板和铝型材外墙板，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韩国日 这两个项目是在城市里，考虑到有验收等等的过程，所以我们采用了在当下相对比较主流和容易计算过审的钢结构系统。在材料的选择上，我们选用干挂的材料，也就是铝镁锰屋面板和铝型材外墙板，因为这两种材料都是工厂标准化生产的产品，而且干挂的做法只需要在采购材料后现场弹线、打螺丝固定就好。这样施工最快，也节省工作量，而且对工人师傅的手艺要求很低。如果是在工厂预制，我们对施工工艺就可以有很好的把控。但是现场施工的话，师傅的手艺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那么我们只能在设计的时候就降低对手艺的依赖。

谢舒婕 你们做的很多预制建筑在现场搭建的过程中有很多当地人上手参与，这样其实可以增加当地人对这个建筑的成就感，他们在之后也会主动去维护这个建筑。如何让当地人也可以轻松地参与建造？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觉得你们在现场搭建节点的设计上做了很多努力。那么在现场建造的时候，普通人就可以直接来做，还是你们会做一些技术培训呢？

韩国日 我们在设计中就考虑到留给现场的工作的情况。留给现场的实际只剩下拧螺丝的工作，那连小学生都会拧螺丝呀。在达到这样的简单程度之前，我们也做了很多轮优化，好在我们的很多项目都是重复的项目，我们也有很多机会去发现问题来进行优化。比如，我们有一个小木屋的公益项目，这是一个不断复制的项目，我们在复制的过程中就和工厂商量怎么去降低成本和简化现场搭建过程。现在就是到了用拧螺丝就可以搭建出来的程度，在现场最多三天就可以搭建完。

通过生产工艺的不断优化改进，虽然选用的材料越来越高品质且占成本的比重也在提升，但我们的小木屋产品的出厂成本可以做到每两三年就有下降。

谢舒婕 回到具体项目中，你们希望信阳的这两个书屋给社区带去什么呢？

朱竞翔 这两个书屋的原始场地一个是公厕，一个是垃圾站，都是让人想要绕开走的城市设施。原来的公厕临街而且离学校近，我们在公厕的场地上做了带公厕的书屋的设计，就是把公厕这个让人觉得有点厌恶的设施变成一个在书屋里的体面、舒适的空间。原来是垃圾站的场地在公园边，这让公园里的体验不好；现在这里是受人们欢迎的书屋，而垃圾站则换到其他地方放置。

（上图）原有的公共卫生间摄影：韩国日；（下图）原公厕位置的书屋外景渲染图图片来源：元远建筑

中国在最近几年或者说甚至十几年都在反向思考乡村问题。从1949年之后的前三十年，都是重心在乡村上。然后，从1979年到差不多2019年，这个过程反过来了，这四十年是非常激进的城市化。其实差不多到2009年之后，会有一个转向，因为加强了高速铁路网。加强高速铁路网的初衷是想带动铁路沿线的城市，但是这也会把乡村的人往城市里带。而且很多地方也是在复制大城市的模式，比如建设超级大新区。在这样快速建造的情况下，建筑师会得到一个反噬，因为盖得越多，建筑师失业越快。在一些郊区，一到晚上，很多高层住宅里没几盏灯亮着，那就说明没有什么住户在里面，这就会带来电梯之类的设备长期维护的问题，因为对这类设备正常维护的做法是让它们长期被使用。同时，这会导致贫民窟的出现。

我们做的预制建筑能够提前解决一些事。我们会在海外和非常偏远的地区做预制建筑，这有两大好处：一个是当地人参与建造以及拥有这样的设施会有成就感；第二个点就是低成本、高质量的建造可以打开一个很大的空间，从而获得一个可持续的职业生涯。比如我们在菲律宾做的酒店，三年多就回本了，这对业主而言就是一个很好的投资。

谢舒婕 “轻建筑”系统如何兼容全球的建造条件呢？你们又如何考虑每个场地的自身特色呢？

朱竞翔 很多人会把地方性和产品性对立起来，觉得两者是有冲突的；但实际上，这两者是不矛盾的。我们的每个项目都有很强的场地意识，其包含了很抽象的气候环境意识。举一个例子，在第一个书屋的设计里，我们经过了一些考虑后把公用的厕所放在东西两侧。这个书屋朝北，北面会有很大的风冲过来，如果公用厕所朝北，那么进出门的体验很不好；南边全部是树林，而且到下午太阳就没有了，采光很差。所以我们把公用的厕所放在了东西侧，然后在北面的书店出入口加了门斗，这些都是出于气候的考虑。而且把男女厕所放在两边，进出不是一条路也避免了很多异性骚扰。另外一个例子，书屋会有很多老年使用者，我们就会设置电动车和助力车的车棚。我们把书屋的出入口放在了东侧，避开了北风。而且厕所的设置比较集中，这样厕所就会比较显眼，方便老年人寻找到厕所。

谢舒婕 您觉得预制化的“轻建筑”是否可以完全替代钢筋混凝土建筑呢？

朱竞翔 这是不会的。新的事物的出现并不一定代表和旧的事物是冲突的。而且，很多新的事物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新；实际上，它是旧事物以另外一种形式的再演绎。我们在做的一些大量复制的建造系统自身也有着演化，有进化也会有退化。我们也不会想着去替代钢筋混凝土建筑，而且钢筋混凝土建筑本身其实也有大量的预制。

谢舒婕 那“轻建筑”是否可能商品化，就像IKEA的家具一样可以零售？如果不行，阻力是什么呢？

朱竞翔 其实在日本，无印良品和丰田已经开始这样卖房子了。但因为各地的供应链、地区法规和地权的不同，他们的销售范围一直都是在日本。

不过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问，那就是我们作为东亚木结构的母国，在我们现在的建筑实践里，为什么木结构很少被使用？我们不能把木结构只是留在历史书里，那么我们的木结构文化在当下该如何被翻译？有没有可能重建起木结构的商业网络？因为木结构的灵活性，我们可以把一个徽州民居拆下来搬到纽约，那么我们现在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有哪一个可以拆下来搬到纽约呢？

我们很多年前发表过一篇文章《木构的当代分类》，推荐给你阅读一下，这是我教书的时候的理论背景之一。现代化实际上带有标准化和系统化的特点，但也不排斥个体多样性。在美国木结构能够被广泛使用的其中一个要素就是标准化，标准化的木材和标准化的铁钉，即材料和连接都是标准的。在建造的力学计算方面，美国木结构的木料之间的间隔很小，那就是通过密度来换取强度。他们不就着木料的极限边界来建造，而是留有一定的冗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