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建筑家、建筑教育家、文化评论家汉宝德留下了一大批经典建筑作品与著作,并开启台湾文化古迹调查研究、修复和保存的先例。他对台湾的建筑界与文化界的影响重大而深远,被视作在二十世纪引领台湾现代建筑思潮的主要舵手,和台湾现代建筑教育制度的确立者。
2010年,汉宝德先生获得了内地“中国建筑传媒奖”终身成就奖,并亲自赴深圳领奖。在获奖演讲中,他称常常觉得自己是“建筑的逃兵”。“大家都有很多想法,但一辈子就没有做到几项想做的事情,这是建筑界的问题。”在颁奖礼后,汉宝德先生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专访,谈及自己对建筑、建筑师与社会的诸多观点,并提到自己的从业经历和设计理念的由来。
问:参加了本次的建筑传媒奖的颁奖典礼,让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答:有很多都打动我的,第一是建筑师的人道主义精神,其中有一个特别奖体现得很明显,建筑师是在主动探索,为受灾地区、穷困地区的孩子建桥、建学校,这在商业化的社会非常可贵;第二,上台领奖的建筑师都很年轻,他们的作品不少都是大手笔的,从图片上看,这些作品都很有想法、发挥了建筑师的创意和才华,要知道这些都需要业主的支持才能实现的,可见大陆建筑设计的大环境对于有追求的建筑师还是有一定空间的,这非常好。
问:您在演讲中提到,往往越有理想的建筑师就越痛苦,能否解释一下?
答:在我这四五十年的从业经历中,看过太多有理想、有才华的建筑师没有机会盖房子,因为这样的建筑师对于自己的作品要求高,对于业主的要求高,不愿意委曲求全,结果都不怎么理想;可是我的很多学生中,才华很一般的,对于机会要求不高,会迎合开发商的,反而混得很好。
建筑师在现代社会,多以知识分子为主,有追求的建筑师,大多有关爱天下、服务社会的情结在,内心总怀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社会理想,但离开学校走上社会必然遇到很多挫折。
问:因此您觉得媒体的关注和正确的引导,对于建筑设计行业,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
答:是的,现在是资讯的社会,信息爆炸,建筑师想成名,总是靠建筑的外在造型来吸引大众眼球,而政府主导的重大项目,多请外籍设计师,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搞实验,对于自己的设计师却精打细算,苛扣每一分设计费,对外籍设计师总是慷慨地按照国际标准付费。这些事情很大程度造成民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好建筑、什么是好空间,也不知道自己、自己所在的城市究竟需要怎么的建筑。
我很欣慰看到,在内地起码还有你们这样的媒体参与进来,与业界一起制定了好的标准,评选出一批好的建筑、一些有追求的建筑师,这起码让社会大众有机会接触到正确的价值判断,让他们看到人们真正需要的,充满人文关怀的建筑是什么样的,它们或者不那么刺激眼球,但是它们确实是美好的、经得起推敲、能为民众长期使用、喜爱的好建筑。只有媒体长此以往地推动,我想政府、企业、大众的欣赏水平才能逐渐提高。我也很遗憾地说,台湾的媒体就没有这样的社会良心。
问:您在第二届建筑传媒奖中高票被选为“杰出成就奖”的获得者,可是在中国大陆,人们对您了解并不多,如果让您自己概括您的成就,您会怎么说?
答:虽然我也建造过不少房子,可是我更认同自己是一个建筑的教育者,我很欣慰的是自己培养出了一大批有才华的建筑师。在教学中我推动了建筑的现代化,介绍欧美理论及历史,同样也致力于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及台湾地方传统的保存。
问:您说过建筑不是单一的学科,您认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必须具备哪些基本条件呢?
答:在我看来,能学建筑、进而成为建筑师的人不多,因为这个行业需要从业者具备相当广的才能。首先一个合格的建筑师在我看来,需要真正热爱建筑,对盖房子抱有梦想,只想赚钱、名利双收的人,不可能对空间有敏感的体味,当然不可能在建筑上有什么感人的成就。
建筑也是门科学,因此需要建筑师有良好的理科基础,对于数字、结构、空间有一定的把握;此外,好的建筑师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生活的阅历,思想像白纸一样匮乏的人,怎么去理解生活,又怎么能为别人建造出好的生活空间。
建筑也是门艺术,成功的建筑师必定是很不错的艺术家,因此要想成为优秀的建筑师还要有审美的素养,要敏感地辨别美丑;最后他还需要一种创造力,能发挥想象力,在空间与造型上别出心裁,发前人之所未发。拥有这些横向的条件,在我看来才具备了成为优秀建筑师的素质。
问:20年前,您曾经发表了关于“大乘建筑观”的文章,其中说到建筑不应该是神秘而又高贵的东西。它们都是人类的造物,其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人类社会服务。这也很符合我们提倡的“公民建筑”的精神,您的这种观点到现在改变了吗?
答:我的这种大乘的建筑观,至今没有改变。在我几十年的从业经验中,我发现,建筑学界的价值观,与大众的价值观落差很大,有些建筑师局限在象牙塔中,做的建筑很个人,很小众,虽然自己喜欢,但是大家看不懂,也不愿意使用;还有一种建筑师,为了赚钱盖房子,迎合业主利益最大化的目标,置大众利益于不顾。
就说我自己盖的那些房子,被业内认可的,其实大众都不怎么喜欢;而被大众喜欢的,业界从来都不提,这是一种很大的矛盾。我有段时间,在不断地反思,我这一生在做什么?我盖的房子是为自己盖的?还是为了评论我的那些人盖的?还是替用到这些建筑的大众来盖的?
经过很长时间的反省和思考,我最终建立起了大乘的建筑观,“大乘”用的是佛教中的概念,在我看来是一种“入世”的行为,我开始喜欢为大众服务,不再板起脸来,我丢弃了自己的假面具,与民众混在一起,盖那些让他们喜欢的房子。我相信,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不需要学院式教育即已存在的对美好的感应能力。
问:于是您把为“大众盖房子”落实在您的设计中了?
答:是的,当我豁然开朗时,我就下了这个决心。譬如我在做南园的时候,就融合了中式园林的特色,加上一些闽南的建筑特色,让大家感受到其中有点游乐园氛围的空间。至今这个地方都是让台湾人非常喜欢的一座园林。
当然,也有外国的设计评论杂志和我说,“对不起,汉先生,我无法在你的作品中寻找到一个明显的统一的个人风格,因此无法介绍您。”我其实并不介意,在我看来,这只是外国人不了解中国人,建筑在中国一直以来并不是单纯的艺术,它更要满足功能性,让更多使用它的人能喜欢它。
当然,这种大乘的建筑观,是我的理想,我在我的能力中去落实它。但是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它还是一种理想,所以你们媒体才要去鼓励和推动。只有当社会大众、政府、企业都有这样的共识,建筑是为更多人来服务,而不是花钱做表演的,这种理想才能更普遍地实现。
问:有些人会疑惑,是不是强调建筑的人文关怀、对大众的服务,会降低它的水准抑或是美感?
答:这种为大众服务的精神,并不表示要降低建筑设计的水准,两者是并不矛盾的。并不是大众喜欢的建筑就是水平差的。在我来看,建筑师、业界更在乎形式,而大众有时候对形式并不敏感,他们喜欢听故事,喜欢浪漫,那么建筑师在讲求设计的同事,为什么不能通过想象力赋予建筑一些浪漫的色彩,在不影响设计的同时,更加关注他们的使用需求、他们的利益,这两者其实是可以协调的。
以至后来我创建自然科学博物馆时,作为业主方,我就会和我请的建筑师讲我的“大乘”观点,我希望这是个能服务更多人的建筑,从空间的设计、内部的组织都要成为你们所说的那种“公民建筑”,我不希望这个博物馆只是给有钱人看的,普通人也一定要喜欢它。事实证明,只要有这样的信念,就能做到这样的设计,至今这个博物馆仍是全台湾观众最多的博物馆。
文字 张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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