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汾星原泳馆：林间的水面 / 九七华夏 KAI建筑工作室

编辑：宋轶文（实习） | 校对：李博超 | 2023.12.27 09:44

设计单位 九七华夏 KAI建筑工作室 Atelier KAI Architects

项目地点 山西襄汾

建成时间 2023年

建筑面积 10400平方米

撰文谢凯

本文文字由设计单位提供。

场地与提问

19年的8月，接到邱总的电话，彼时他正在考察我们即将竣工的临汾图书馆，大概是听取了当时的工程经理详尽的描述和对现场整体的感受，邱总认可了我们团队具备中大型建筑综合的设计经验。他跟我们提及当地的钢铁公司内有一块空地，在工业转型的背景下正尝试建一个中大型的公共泳馆。从中国院出来成立独立工作室之后，我们接手的几个项目均为我们喜爱的小型项目，这是第一次要将小型项目的丰富性、实验性和大型项目的综合性、技术性整合在一起的尝试。

一周之后，我站在星原钢厂的空旷场地中，这里原先是洗煤厂的堆料区，需要冶炼的煤进来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要在这里清洗，所以这也是厂区的边界。或许是为了环保，大量的白杨栽种在两侧。场地北侧，是更加巨大的屋顶形态，场地南侧，隔着一条马路，是更为类型化的小尺度民居。当地村落的民居与各种质密的违章建房、高低起伏大小不一的屋顶，与马路北侧的厂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目光聚焦之处，想象得出，这里也是员工和村民的生活和工作场所。

从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20年代，钢厂水泥厂一直处在运营和扩张的阶段中，为县城的GDP带来了巨额回报，也为当地的村庄带来了工作机会。然而随着国家产业的调整以及日益严格的环保要求，这里最终停止了扩张，开始无奈地退场。

钢厂即将成为遗址，现场略微萧条，原先堆料的空地，本身在讲述故事。我们通过对地图的研究，从时间的维度去看，田野是怎样被消失？工厂是如何被建立？就像它当初如何迅速辉煌一样，现今又如何急剧衰败？它给我们一种最真实的不安与无能为力感。但无论如何，这里终将归还给田野和树木，这多少给了我们欣慰和期待。

村落、树林、起伏的大小屋面、灰蒙蒙的天空、三两结伴的人群，像是贾樟柯笔下忧郁而真实的山西工业小城一样，现场所展现的是一个快速转变的时代。作为对外的媒介，襄汾泳馆需要结合功能完成身份的转换。我在想，新的建筑会给这里带来什么？

▲ 项目实景视频 ©金伟琦

策略与体量

“谢工，还是再增加一组单独的三泳道，给更专业的泳者使用吧”，“原先的八泳道30米长还是改成50米长吧，让更多的老师学生能来这边教学和考级”，“请再增加配套的餐饮吧，场地足够大，经费可以提高”，“希望把企业正在推进的红木家具展示馆也放进去......”。诸如此类推进过程中，任务书仍是比较模糊且仍在不断变化。挺好，业主行事风格属于工业领域实干家的务实，提及的多是功能与需求，而非抽象的概念和形式。这刚好契合我们不想做一个形式感优先建筑的态度，我们应该做一个可增可减的建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欧洲的一些先锋建筑师提出希望通过一种基本的建筑单元，有清晰组织结构的秩序形成建筑集群，并通过这样的集群产生理想化的城市空间。荷兰建筑师，阿尔多·凡·艾克在1960年的阿姆斯特丹孤儿院项目，预先设定基本结构框架单元，房间按照孤儿的年龄段，分成10岁以上和10岁以下两个大的组团，每个组团中又按照年龄大小和性别分成四个小组团，相对应地，建筑空间由大、小两种尺寸的穹顶覆盖。退后的布局形式和引入类似内院的室外空间，使单元平面获得充分的日照和光线。正如克莱默所说：“从前的经典建筑都讲求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繁，少一分则寡”。然而，凡艾克的孤儿院却是一个建构逻辑清晰而空间丰富的体系建筑，增加或者减少一些单元并不影响其整体的品质。

设计以此为基础迭代，弱化清晰可识别的构型秩序，展现相互关联的空间体系，反映各异的特定公共性经验和个人体验的交织，促使新的形式、空间产生，以容纳异质与外部关系。我想，对于襄汾的大建筑来说，这也许可以成为一种由内向外推演的设计方法——通过建立一个严谨的构成单元，再通过构成单元的随机组合获得空间丰富性，它应当是一座“清晰的迷宫”。通过对大的“图像”的进一步精确，指引场地策略和空间氛围，最终襄汾泳馆的体量成为介于“聚落”和“工厂”之间的一个陌生的东西。

于是，一组起伏的坡型折线造型体量占据在场地之中。它以钢框架为支撑，与当地低矮的建筑聚落相协调，简洁的形式希望让人回想起这里曾存在过的工业建筑和更早期被拆迁的村庄聚落，而屋顶天窗和反光材料又具有某种工业建筑的气质。建筑巨大的开窗和超厚的窗框，使得其与周围建筑区别开来。新的建筑与旧的钢厂，村落等形态既相似又陌生。

与重的、冷峻的、反光幽亮的直立缝边铝镁锰屋面相对，立面材料则是吸光的、随时间变化的、有木质香气的黑色烧杉板，它们和室内连续的、温暖的仿木金属格栅相组合，被设计为一种物理质量的感官暗示，与场地周边的杨树一起，使建筑变得内向而沉默。

基本构成与空间架构

再回到刚才提及的基本构成，这将是这个建筑的核心思考。这一次，基本构成与架构要和结构在一起被共同生成。无论如何，屋顶的重量需要柱体来承担，一根钢梁连接两端，结构梁背负着屋面，在空中延续一定的距离，得顺着柱体落下去。而我关心的，恰恰是钢柱落在哪里，他们与平面/水面的关系到底会不会有趣？

作为跨度超过30米的泳池大空间，想象下，如果每个泳池的两侧都按照功能需求伫立着结构的梁柱，那么即使结构设计得再纤细，节点设计得再精致，也是一副稳定的画面，秩序统治了一切。而我们不想拥有这样的空间，不追求崇高的对称大空间。与之相反，大小不一延绵的水面之上，是一个秩序与自由并置的新的空间。

我们认为，结构的表达要服从于空间架构的需要。某种程度上，结构的意义在于分割空间，在于与功能形式创造出自由的空间形式。

对于两片水面、四组立柱来说，可以有一个基本构成。如图所示：屋面屋脊、结构立柱与水面三者是错位布置的，这在空间形式上会带来随机性相乘的丰富效果。具体来说：水池上部右侧的两组结构柱，与水池下部左侧的两组结构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配合结构梁架，一方面，形成角间，相邻水面得以延绵；另一方面，不对称的结构扯出巨型的天窗光线得以铺洒在水面。

于是，空间架构指引结构，成为我们希望的那个形式。在此基础上，结构工程师在受压最大的桁架下弦处增加了一组V型的垂直于片状结构的支撑，这些支持和桁架下弦及面内的腹杆共同形成了一个个倒立的四棱锥（Pyramid）。

综上，依据上述逻辑，襄汾泳馆建最终的形态根据需求和地形的特殊性得以生成：一组屋面变成延绵屋面；一片水面变成若干片水面；一对结构变成一套结构；小房子变成大房子。

功能与动线

襄汾泳馆在平面构成上采取“院落”的组织方式，其好处是可以获得充分的采光，同时可以有机地组织复杂平面，视线将会与动线分离。但我们很快意识到，如果只是强调庭院和建筑的图底关系，忽视了功能之间的复合，会导致大量无谓的廊的出现，这会让建筑陷入简单的廊院体系。元素的简单变形与加法，有可能最终仍然是一堆小房子，而不会被有机地构成一个大房子。

抛开抽象的图底关系，回归到功能：建筑在一个空间下拥有很多功能（展示馆、游泳馆、健身、水疗、餐饮等等）。如果采取合理的动视线设计，而不是用墙体来机械地分割，形成既限定又开放的连续空间，公共性将会极大增强。餐厅不仅是餐厅而是能够看到泳池和庭院的餐厅；绘本馆不仅是阅读书籍的场所，也是俯瞰戏水区孩子们活动的绘本馆；健身的人们可以看到竞技的游泳运动员。所有的人们混合在一起，在同一个屋面的时间和空间下发生关系。

对于平面布局来说，内部空间应当对人们既有清晰流线的引导，又有迷宫似的丰富体验。不同的人涌进这个建筑的各个功能空间进行复合，彼此视线通畅但是流线独立。

襄汾泳馆内几大分区通过大小不一的庭院彼此相连，营造出一种连续延绵的林间水世界。建筑的主游泳区入口位于建筑东侧，进大厅后男女分流，经过更衣淋浴后抵达游泳大厅。游泳区中部为50米八泳道的综合泳池，两侧分别为50米三泳道VIP泳池和儿童戏水区。在泳区主入口的南侧设有一处VIP入口区，特定的人员可经次入口独立更衣后进入水疗区和三泳道VIP区。建筑的西侧为展示馆主入口大厅，这里连接北侧的会议接待区以及南侧的家具展厅区。北侧为餐饮配套服务区，建筑的西北角甚至设置了一个配合厂区员工使用的生活超市。

整座建筑的二层设置有图书绘本馆、健身房、按摩房等。在地上二层，一条独立的非亲水环绕动线，将几大功能区与看台联系起来，在平台或连廊之上，可以看到跃入水中的泳者或者庭院中的景色。

建筑的局部设有地下层，这里的设备系统，需要处理超过2300立方米的循环水量。它经设在池底的给水口被送入池内，再经设在池壁外侧的溢流回水槽流回至均衡水箱，由循环水泵从投加絮凝剂的均衡水箱吸水，经毛发聚集器、石英砂过滤器过滤，然后经板式换热板式换热器加热，加热后的池水最后投加pH值调整剂、长效氯消毒剂。循环处理后的水通过池壁给水口注入泳池，完成整个循环处理过程。

尺度与性格

一般来说，对于大型公共建筑，高耸宽阔的内部空间与人的自身感知容易丧失联系，除了震撼以外并无其他。就像身体穿了一件特大号的衣服一般。而襄汾泳馆，结合功能，出于对公共空间的大小差异感兴趣，我则希望它是一个既大又小的房子，是一套剪裁合体的衣物。同时，尺度可以引导功能和流线。

结合功能，主要的几个泳池的空间性格是有差异的：

南端的三泳道VIP泳池依靠单坡屋面，被塑造为一个高耸空间，上方接近4.5米的南向高窗是为了更大限度将阳光撒入水面，这一侧水面上还开有900毫米高的水平地长窗，每滑动一次臂膀的自由泳选手，面颊转向的一瞬间，可以看到室外起伏的草壤与灌木，美好的景色可以给他们一些鼓励。在水面的另一侧，190毫米见方的玻璃砖被砌筑在2.2米高的钢梁之上，光线和视线以另一种形式弥漫过去，既通透又分隔。

另一侧就是八泳道综合泳池，它高达15米的通高空间，让两侧的屋面延伸进来。上空扯出的巨形天窗让室内在白天完全不需要人工照明，就可以获得充分的光线。光线射在斑驳的水面之上，塑造出一种室外泳池的感觉。人们站在室内的地面上，从各个方向看去，宽幅和长幅均超过50米，这是一个不定义方向的阔朗空间。在空间的上部，仿木的格栅吊顶，与刻意裸露的Y型结构梁架相搭配，让屋顶具有一种动态的节奏感，仿佛屋架也在空气中游泳。

如果说VIP专业泳池高耸富有仪式感，八泳道综合泳池阔朗轻透，那么另一侧的儿童戏水池则呈现出一种更小尺度的轻松。这里有两个100平米见方，深度分别为300毫米、600毫米的戏水区。插入的坡屋顶高度，在这里急剧降低，最低处甚至只有1.2米。低矮的空间给孩子们特有的归属感和安全感，这是他们自己的水世界。如此，通过对光线的引入，以及连续而差异的屋面，大人和孩子在这个共有空间中得到各自的身份认同。

今年初冬，借着工程验收的机会，我再次来到襄汾泳馆的场地和室内。白天和傍晚，建筑享受水的滋润。人在强光下、昏暗中、暮光下，或者站立于阴影中，同时注视着院外明亮的树木。阳光透过错开的异形大窗流入室内，阳光和树木映入巨大的窗子，使得一天内的每一个时刻以及一年的每个季节，在泳池中水的表面上都会通过光线的反射和折射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质地。

临近正午，空间下无论是孤身一人还是三两人环绕，钢架和屋面的节奏，日光亲密又温和的影调，对限制和自由的双重感受，都使人感到场所开放而不幽闭，友好感人，因为人少甚至还有些庄重。总之，有利于身体的自发呈现。此时此刻，看到那一片片水面在空气中和室外林间交相闪烁，尽管水温颇寒，我此时无法抵抗诱惑，临时起意更衣换裤。于是，在一跃而入的瞬间，身体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