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的喧嚣刚刚散去,我从西湖骑上自行车,两个小时后,便到了象山。
象山在西湖西南十多公里,其间为山岭所隔。东边七八里外,钱塘江拐了一个大弯,先是向北,而后向东流去。象山脱离了周围的峰峦,像一根楔子突入钱塘江左岸的平原。如果把它比作象鼻,似乎可以解释其名字的来历。
象山同时是一座校园,其全称为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它的建筑很是特别,房屋围着象山散落,具有传统园林式的布局和亲近山水的建造风格。我近来对建筑产生兴趣,遂无论如何要造访一番。
怀着景仰的心情朝象山而来,一路拒绝了西湖、六和塔以及钱塘江大桥的挽留。然而途经之地又是修路又是盖楼,腾起的尘土浮于地面,粗粝之状有如西安,很是令人扫兴。直到一座楼跃然而出,我才大叫一声,跌落车下。我潜入校园,在江南阴郁的天幕下,开始观楼。
水岸山居在象山半坡,房前有小溪流过。其是学校的专家楼,当然也对外营业,因此可视为酒店。不过这家酒店真是别具一格,几架连续的坡形屋顶覆盖着错落有致的低矮楼群,与其叫做酒店,不如称为庐舍。屋顶用工字钢架空起来,在分散的几座小楼上掀起波浪,既使其融为一体,又保持着开敞空间,于是象山的风可以穿堂而过,溪流的水声可以在此回响,颇得赖特有机建筑之妙。屋顶向两侧缓缓倾斜,上覆鱼鳞状青瓦,显然是对江南传统民居的模仿,而其支撑结构为木制网状交叉支杆,和琼斯的肖恩克朗礼拜堂异曲同工。每一条木板上都做着记号,否则便难以组成如此复杂的连接,建筑师精密的设计和工匠精湛的技艺令人肃然起敬。
我进了楼,仿佛步入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屋顶下的空间摆脱了楼层的束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混凝土长廊自由伸展,不知将把你带向何方;黄色土墙看似随意的一个开口,将河边的芦苇拉入视野;每个房间各不相连,像鸟巢挂满树的枝头。灰色的钢梁、混凝土不加掩饰,和黄色的屋顶、墙壁直接碰撞,冷峻和温馨、粗野和精致相得益彰。有一个姑娘端着相机,想必也是慕名而来,我们打过几次照面,眼睛的余光彼此洒落,然而终于没有说话
水岸山居对面是一座方盒子建筑,混凝土结构清晰可辨。从玻璃窗墙壁上伸出一层层钢铁支架,上面覆盖着瓦片,营造出一种密檐的感觉,无形中增加了建筑的层数,而论实际功效,主要的应是遮阳。我以为这是教室,走到门前,才知道其为学生餐厅——还有比它更漂亮的学生餐厅么?
绕过餐厅,两座长方体的建筑平行排列,这是学生宿舍。楼的高度应为六层,然而它的窗户密密麻麻地开在墙上,高低参差,宛若满天繁星,本应一目了然的层数便消失了。建筑师似乎有意戏弄参观者,又在楼的外立面挑出两道横梁,状若腰带,将楼分作三等分,无数根水泥柱连接其间,使人产生三层楼的错觉。柱子时密时疏,排列无度,若仅作支撑之用,显然画蛇添足。我正琢磨着它的意味,不觉间步入楼旁的一片竹林,抬头一望,顿时豁然开朗:那些纤细高挑的柱子,恰好摹画出竹子的节节拔高之态。建筑师在设置悬念之后,旋即揭开谜底,转瞬之间,便完成了和参观者的互动。我很想知道宿舍内部是什么样子,然而我有自知之明,遂没有闯入一探究竟。
竹林的尽头是19号楼,属于设计艺术学院。其远看全然是座木屋,面对我的一面墙壁完全被细长的木板所包裹,打开却是齐刷刷三排窗户。它的屋顶和水岸山居类似,像波浪般连绵起伏,不过其曲线更加柔和,而且和墙壁连为一体。走近细看,底层长廊两侧是竹片编织的护栏,好像房前的篱笆,山墙则通体砌着青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一股禅意从木板和砖缝间溢出,透着东洋建筑的气息。然而裸露的混凝土梁柱说明它的结构仍是现代的,坡顶、木板、竹条和青砖不过是模仿传统的一层表皮。
穿过一道天桥,18号楼便现身了,这是诱使我来象山的源头。已经记不清最早在何时看到过它,但一旦目睹其姿,便难以从脑海中磨灭。它的白墙使人一下联想到江南民居,散发着古典优雅的中国味道。然而仔细推敲,它又隐藏着现代建筑的诸多符号:其立面矩形的混凝土框架一览无余,仿佛在向包豪斯致敬;墙上密布着无规则的开窗,有如朗香教堂;几道长廊悬于墙壁,在某一点突然插入楼体,又借用了蓬皮杜中心的解构手法。
楼上没有门,只一段台阶从墙上垂落,我拾级而上,沿着长廊逐渐升高,这和日常的爬楼梯截然不同,因为我的视野是开放的,近处的房屋和远处的山峦尽收眼底。我体会到一种登山的感觉,实际上我是在墙壁上行走。我走到长廊尽头,拐个弯便进入楼体。光从墙壁上的一个个洞口投射进来,晕染出变幻莫测的气息,时而安详,时而神秘。18号楼平面呈弓字形,形状极尽曲折,楼内是平面设计系、工业设计系以及综合设计系的教室和办公室。我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间又走到屋外的长廊。在建筑师手下,内和外的界限似乎消失了,一切都归于无可无不可的混沌之中。
象山校园没有刻意规划出中心,恰恰相反,它极力通过分散来瓦解中心性。即便如此,图书馆也凭借扼守校园主入口的地利而超乎其他建筑之上。图书馆的结构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框架上嵌入钢板和玻璃,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它顶多是一个时髦而庸俗的玻璃方盒子。不过建筑师又在其周身伸出钢架,覆盖竹板和瓦片,做成学生餐厅那样的层层挑檐,便添上了点睛之笔。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对丹下健三香川县厅舍的借喻,不同之处在于,丹下挑出的是阳台,本身是结构的一部分,此处却重在移植传统的材料和形式,其手法更接近于后现代主义。
图书馆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坪,草坪的另一头是2号楼。和别的楼相比,它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的一面纯白的长方形墙壁好像悬浮在石头砌成的基础之上,几乎要融入晦暗的天际,那是一块电影银幕么?——据说里面有小剧场;或者是一张铺展的宣纸,墙边的几株树已经将自己画上去了么?它纯粹的颜色和形状分明是一副现代主义做派,那堵白墙就像填充了萨伏伊别墅的横向长窗,或者干脆是从肯尼迪图书馆上切割下来一般。然而这样的白墙不也在西递和宏村随处可见么?建筑师剪下的这一角,仿佛是贯穿于东西方之间、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一个公约数,它的意味,我还在揣摩。
象山的楼讲究平面上的铺张,因此都不高。创业楼是个例外。它一柱擎天,是这里唯一需要仰望的建筑。它的混凝土框架裸露在外,加上玻璃幕墙、楼梯外悬、底层架空,使用的完全是现代建筑的语言。那些彰显传统的符号——坡顶、砖瓦、挑檐、长廊统统弃之不用,似乎在宣告创业者与过往的彻底决裂。
然而它的玻璃幕墙其实暗藏玄机。玻璃呈长方形,嵌满楼的四周,其本身是透明的,但每片玻璃后都垂着草席一般的百叶窗帘,让人误以为是毛玻璃,遂给建筑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以致其边界近乎消失,如同一块融化于空气中的水晶。这正是卒姆托的布雷根茨美术馆给人的感觉,与之相似的还有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仔细端详,每三片玻璃之间还夹着一条细长的钢板,颜色灰白,不加辨认便容易和玻璃混淆。钢板可以向外打开,发挥窗户的功能。其位置在上下层之间相互错开,一股砖砌之感油然而生——这不就是一段玻璃砌成的城墙么?建筑师兜了一个圈子,又完成了和传统的对接。
这座楼既然占据了制高点,便适合登之而了望。我走上攀附在墙壁上的楼梯,它没有进行任何装饰,混凝土的质地完全裸露,和旁边轻盈的玻璃相比,更显冷峻和沉重。我爬到13层,即将登上楼顶,一排啤酒瓶散落在楼梯口。我走上去,一个小伙坐在那里,垂着头。我怀疑他失恋了,问酒是否是他喝的,他否认了。我站在高处,环顾四周,近处曲折的楼,远方起伏的山让我平静下来。小伙依然坐着,一言不发。我想,即使真的失恋,要来此捐躯,看罢此景,也便觉得这世界仍是美的。
象山的楼以山为界,分为南北两片,编号从1到21,还有几座有名而无号。它们其实各具特色,却为何显示出某种统一的风格?他们全都拥有钢筋混凝土甚至钢和玻璃的骨架,有些还直接模仿了现代建筑的经典之作,却为何仍然给人以强烈的传统之感?对于这些疑问,我在校园里对着象山琢磨,我在北高峰上对着西湖琢磨,我在西安南门外对着城墙琢磨,一个词渐渐清晰起来,这不就是“中体西用”么?无论是整个建筑群错落有致的布局,还是单体建筑柔缓舒展的造型,甚或是竹木、砖瓦等材料的局部使用,都继承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内在精神。而西方现代建筑技法和材料的运用,则解决了建筑体量和实用性方面的问题。与此同时,它还在中与西的碰撞中既制造了戏剧性,又调和了矛盾。素混凝土、钢材和竹木、砖瓦被巧妙地搭配在同一个空间内,并以返璞归真的自然质地取得了气韵上的贯通。内外、层数、色彩等边界的消失,使建筑透出一股捉摸不定的神秘性,诱人沉思。
当代中国城镇化浪潮汹涌,城市莫不以高楼林立的CBD为竞争标杆,城市规划设计追求大气派、大手笔,此两年间行经之上海陆家嘴、重庆渝中半岛、郑州郑东新区,或流光溢彩,或巍峨壮观,或势大力沉,如一场连环的摩登秀令人目不暇接。
即使以古老和传统标榜的北京,对建筑的大胆和前卫也显示出足够的宽容。短短十数年间,鸟巢、水立方、大巨蛋、大裤衩、钉子塔竞相耸立,争奇斗艳,有意无意之间用戏谑的手法解构了政治,使北京在频频陷入舆论漩涡的同时,也事实上开辟为先锋建筑师的试验田。建筑进入公众视野的切入点,在于其不断超越的高度、无以复加的体量、惊世骇俗的造型。然而透过这些洋洋大观的建筑,我们看到的是全球资本流动掀起的惊涛骇浪,却无法获得一种内心的安宁;我们震惊于现代科技翻雨覆雨的膂力,却也强化了“他者”的违和感;我们在洋建筑师的各种奇思妙想前感到眼花缭乱,却压缩了本土建筑师的探索空间。
我们需要另一种可能。
我在象山呆了一个下午,校园里没有几个人。但是我隐隐感到,这些楼的设计者——王澍——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思考着下一个可能。他是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2012年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为获得该奖项的第一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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