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童明撰写,原载于《新观察》07辑(《城市 空间 设计》2010年第五期)。文章质疑了对何陋轩构造重建的意义,着意于对何陋轩的“意动空间”的细读,“通过何陋轩可以透露出,冯是能够真正以建筑方式进行思考的现代建筑师。他不仅在真实的环境中从事建造,而且也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从事建造。”“这种建造不是那种动辄社会责任、文化传承之类的惶惶言论,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呆板严实的亦趋亦步,它是思维的一砖一瓦的真实搭建。”
以下为原文。
▲何陋轩屋顶(摄影:苏圣亮)
初识何陋轩的施工图,最惊讶的莫过于图纸在某些方面的简单性。且不说图纸的数量不过七八张,就其内容而言,也不如想象的那般复杂。如南立面,通篇上下除了简单的墨线图形外,只有檐口所标注的“+6.30”这么一个数字,而侧立面除了增加屋脊和北侧檐口的标高外,再无别的更多信息。
然而每入何陋轩,所获的现场感受却是如此丰富,以至于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寻视良久,也难以在概念中构成一份清晰的图景。可以说,这种丰富性来自于穿梭土丘、竹林、曲垣之间的蜿蜒石径,来自于临水而设、错层叠加并且相互旋动的青砖平台,来自于当空悬浮、由众多繁复的竹竿节点所构成的硕大草棚,在这样一种全然笼罩之下,各种因素都在暗处构成了一种相互转换的欲动。
这一切无不在志得意满地表达着作者本人的初始设想:“意动空间”。
冯纪忠说,这是“我本人的‘意’,在那里引领着所有的空间在动,在转换……”1
于是,为了弄清楚这一形式复杂的作品,人们更多习惯性地从建构的角度去理解,如2001年《A+D》杂志曾经以“建构”为题对冯进行的访谈,2004年华霞虹在《时代建筑》有关同济四个建筑作品评析中对何陋轩的解读。今年杭州中国美院建筑系二年级的课程设计也以何陋轩为对象,其中一部分就是针对其中节点构造所做的研究,以“拆造何陋轩”为题,对竹轩的全部竹节点进行了详尽的分类,并且在此基础上复制了所有模型,研究了替换设计,同时模拟《营造法式》中传统的样式图来表达记录,丰富的成果摆放了满满一间展厅……
然而对照着当年何陋轩的施工图,图纸表达的方式及其内容却令人不免产生这样的疑虑:我们是否在以现今的思维方式误读着何陋轩?因为图中关于细部节点的描述除了涉及曲垣、挂水以及“何陋轩”三字的立匾之外,并没有关于竹轩构造的任何信息。即使在与这些精巧节点相关性最多的剖面图上,涉及这些细节的地方也都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冯本人的言论也验证了这样一种事实。在2007年有关何陋轩的访谈记录中,他非常坦率地陈述了这一点:“竹结构的问题,就是不能做这么大空间,我们没办法考虑。竹匠考虑这个问题,就随机应变得比较多。我们看来是随机应变,实际上他们有很多程式我们不知道。所以当时我就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具体照竹匠来决定,我们就决定柱子的距离,多少柱子。”2
但紧接着冯又说明何陋轩的设计并非是粗放型的,“它还是一个有组织的房子,不是一个随便的房子”。只是这种不随便性的着落点与我们今天所关注的方式不一样,在某些方面,何陋轩的设计表达可以是非常约略的。作者最关心的就是“意动空间”的情境,“这个做到就够了,至于面上怎么搭的,就让他们去搭,因为我们决定不了”。3
因此在2001年《A+D》的访谈中,当方塔园被以建构的名义而提及时,冯推辞说:“它在很多方面未尽如人意,当时并没有完全安静下来……还缺乏细节,缺乏‘建构’……”而另一方面冯又认为,“贾岛一类的‘推敲’亦不可或缺。”4
换一种方式理解,这样一种推敲可谓一种关系上的推敲。“不论台基,墙段,小至坡道,大至厨房等等,各个元件都是独立、完整、各具性格,似乎谦挹自若,互不隶属,逸散偶然,其实有条不紊,紧密扣结,相得益彰的。”5
实际上,这种貌似逸散偶然实则紧密扣结的方式,应当是贯穿于整个方塔园的构想之中的。
为什么何陋轩的意图会是一个“意动空间”,而不是一个“行动空间”?这需要回复到何陋轩的初始设计目的。冯在勾画何陋轩之前就已经估计到,游人在偌大的方塔园中游走半日之后,何陋轩其实就成为临出门前最后的一个休憩点。因此,“到那里就坐下”,但这并不是简单的坐下休息,而是“一坐就感到它的变动,一直到走……”这样一种静止与欲动的关系并不是“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而是环岛景观在固定坐者的四周形成了一种意动状态。“久动思静,现在宜于静中寓动,我设计时正是这样想的,不然的话,大圈圈之中又来一小圈圈,那不就乏味了。”6
于是直到临近实施的那一刻,何陋轩从规划中的庭院游廊格局转变为阴凉轩敞、竹构草顶的歇山厅。
但是仅有这样一座精致的敞厅是不够的,冯所指的意动状态应当就是那种丰富性,也就是能够为观者提供足够的情趣。
冯是这样来解释“趣”字的:“趣就是情景交融,物我两忘,主客相投,意境生成的超越时空制约的释然愉悦的心态。”7
为了达到这样一种状态,需要确凿而清晰的方式才能实现。在他眼里,“所谓意境,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才算”。进而言之,就是里面的空间怎么变化,变化的幅度应当如何等具体的措施。在设想中,何陋轩的空间感受不仅应当随着位置的移动而变化,也应当随着时间的延展而变化,从而形成比其他建筑更多的“总感受量”。
如果顺着这种思路来反观何陋轩的设计过程,则会看到那种历经欧洲现代建筑教育熏陶,又秉承了中国文人情怀的思维所着重关注的内容。
首先是何陋轩的型制,其规模与格局的对话者是方塔园另一端的宋代方塔、天后宫、楠木厅甚至北大门,它们是散落于方塔园中的“点”,既各自独立,又相互照应。因此何陋轩作为其中之一,其分量不能少于其他任何一个,这也许是冯将原先的分散格局转换为集中格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而且何陋轩应当如同其他“点”一样,需要配以一个尺度相当的基台,“就好像是博物馆里一件贵重的东西,都用一个托子托住它”。8
何陋轩的基台虽然规模取自天后宫,但它所强调的是意动而不是静止,因此这里的处理方式必然不同于其他。由于竹轩作为岛上唯一的主体建筑,它需要恪守坐北朝南的传统规矩,因此只有基台可以成为实现该意图的主要媒介。三个大小等同的青砖平台依次相互转动30度,并以逐级高差相互叠落,其结果就是虽然竹轩本质上朝向明确,但由于与底部基台的错动关系,观者的视觉无论是跟随着上方的竹棚,还是跟随着下方的基台,都会产生一种旋动的感觉,而这种旋动又会将观者的视线带向竹轩的四周。
其次,由于竹轩与基台之间的错动关系,基台又是由三个相互转动的平台所构成,导致竹棚与台基的连接关系很难确定,因此正是在这里体现出设计者的精细度之所在。
冯要求竹轩的“柱子都是在砖缝里面”,这是因为何陋轩唯一费钱的材料就是铺地的大方砖,为了使竹柱在落地时避开大方砖,方砖的间隔采用小青砖竖向嵌缝,既为了加强方向感并有利于埋置暗线,也为了接纳铁质的柱基,消除尺寸误差。而三层平台错叠所留下的一个三角空隙,恰好可以竖立轩名点题。
另外,由于何陋轩的目的是休憩、观景,此时的墙垣在这里并没有围闭的必要,相反,它们以各种弧线形状延伸,散嵌到四周的地形中,从而起着屏蔽、导向、透光、视阈限定、空间推张等作用。功能上起着挡土作用的高矮不一的弧墙,实际上也与屋顶、地面、光影组成了随时间不断在变动着的空间。其结果,就是由竹轩、基台所形成的旋动关系,经由这些弧线挡墙的作用,从何陋轩的内部空间一直“引发”到对岸。
如果回复到何陋轩在建造之前的地形图中,我们就能体会到这样一种思考逻辑的用心之处:当时设计者所面对的核心问题可能就在于,在这样一种几近白纸的条件之下,身处何陋轩能够观赏到什么样的景致?
彼时何陋轩所处的基地,南侧水塘刚刚完成,四周树木仍然稀疏。虽然冯拥有绝好的预判性,二三十年后,园里的小树都长成大树,并且也会越长越茂密,空间感也会发生变化。但是在当时所能够即刻获得的则是各类独立要素所构成的有趣关系,时间推移的作用只会使四周不断成熟的景物渐次融入进来。
由此,我们最终会明白,为什么在何陋轩的立面图上,冯只关心檐口标高这一信息。
屋檐之所以压得这么低,是“因为墙靠马路相当近,我不愿意让他一进门就看到很多外面的东西”;但另一方面,这也相应推动了冯所谓的“意动空间”这一主题,这实际上就把核心思考从“景物对象”转移到“景致关系”上来了。
本来因为南望对岸树木过于稀疏,所以有意压低厅的南檐,把视线下引。而弧形挡土墙段对前后大小空间的形成,原是出于避开竹林,偶尔得之的,却把空间感向垂直于厅轴两侧扩展了,纵横取得互补。我总觉得,一片平地反而难做文章……9
因此在后来的一张“方塔园植被改造总图”中,虽然何陋轩只呈现为一个正南正北的十字形简单轮廓,但正是在这简单轮廓之下,却包含着一系列的复杂转化。我们从这几张为数不多的施工图纸中可以寻找到一些实际效果的具体原因:
正因为南侧的压低檐口,竹轩的屋面坡度才会显得更为陡峭,草棚屋顶在弯曲路径的映衬下会显得更为硕大,从而凸显出作为园中一“点”的合宜分量;棚内屋架的构造本身并不是设计所关注的重点问题,上方竹结构的接点涂黑、杆件涂白,其意图就是使得屋顶能够变轻,能够飘动,从而弱化硕大尺度所带来的压抑感觉。
竹轩本身的结构虽然周正规则,但是在南北纵向剖面中,屋脊线却向北多移动了一跨,不等跨度关系,使得落于下层平台的南侧檐口由于更长的放坡而显得更为深远。
东西两面的侧檐由于与弧墙的对应关系,所以其外边在施工图中也被修改为弧形,构成深浅不一的进深,从而也引起了下方斜撑立柱的各式造型。
外围的墙垣之所以设计为曲线,不仅因为是地形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考虑到早晚阳光的转换所带来的光影变化,从而使得在竹轩内所感受到的空间也随着时间在转变……
从这些方面来看,何陋轩在中国近现代建筑中可谓是一件为数不多的、无论从形式还是从意图可以清楚解释的作品。它的精确性存在于对所设意图的落实方面,也存在于对仗关系的娴熟运用:周正与散逸,方直与弧曲,透空与密实,安静与欲动……
设计就是这样考虑的。10
冯是中国近现代建筑师中少有的具有明确主体意识的人。在他的言谈中,经常会出现“符合我当时的心境”这样的话语。在方塔园的思考过程中,理应的挑战存在于,它是“从头开始空白的”,但冯对此却是“蛮开心的”。勿如说,即使从头开始,方塔园的诸多因素实质上还不得不取决于历史、现状、他人……但是何陋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冯称何陋轩是方塔园中“我的一个点”,引领着“我的一个点”如何发展的就不仅仅是与之有共鸣的“宋代精神”在流动,更重要的是,“我的情感,我想说的话,我本人的‘意’,在那里引领着所有的空间在动,在转换”。
冯将整个方塔园的设计解释为取自宋代精神,也就是写自然、写山水的精神,但是在何陋轩,自己所遵循的则是写自己的意,就如同苏州园林是写主人自己的意那样,其主题不是烘托自然,而是将自己的“意”摆放在自然中。
于此,我们可以理解这里所指的“意”并不是一种工匠精神,工匠只是遵循既有的法则,但建筑师所更为关注的则是如何从无形之中寻找到有形之法。
当冯谈及创作方塔园的设计精神时,想到了“与古为今”这四个字。他是这样来解释的:“为”是“成为”,不是“为了”,无论是为了新还是为了旧都是不对的,关键在于“与古”前面还有一个主词(subject),主词在于“今”,正是主词的存在才可能推动与“古”为“新”的这一过程。11
因此在《A+D》的访谈中,当冯遭遇“建构”这一词语时的反应是:“一方面,建构的本意无非是提示木、石材如何结合一类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它要求考虑人加工的因素,使人的情感在细部处理之时融进去,从而使‘建构’显露出来,比如对于石材的处理,抛光是一个层次,罗丹式处理是又一层次,这种‘简单’会使我们更深地体会到它的丰富性。在我看,‘建构’就是组织材料成物并表达感情,透露感情。”12
我们无从得知冯是否研读过弗兰姆普顿的《建构文化研究》之类的书籍,但是从其言谈及设计中可以看出,对他而言,建构是一手段,而非最终目的。相应地,冯可能更喜欢用“意”这一中文词语来应对“建构”语境中的“诗”或者“精神”。
无意之笔只能是照相机、复印机。13
“意在笔先,定则也。”冯在回忆访谈中有一段引用郑板桥画竹时的所悟之言颇具深意,“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点皆浮动于梳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忽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意中之竹,眼中之竹,手中之竹,以及画中之竹,其实各不相同,它们之间的相互转化必须经由主人的一番细斟慢酌、慎思密想之后才能达成。
“意”在冯的解释中可谓是朦胧游离的、渴望把握而尚未升华的意境雏形。他说意象只有经过安排组合,寻声择色,甚至经受无意识的浸润而后方成诗篇画幅。14 这可能意味着两方面的含义:“意”是先于创作活动而存在的,无意也无画,当然也无建筑,但它取决于作者本人的积淀;另一方面,“意”是需要一个清晰有效的过程来表达的。在设计之初,当“身处设计的临界点时,我想很难判断自己所具有的理念具体是什么?”因为“意”是需要一种艰苦卓绝的过程来实现的。
就艺术创作活动一般来说,意念一经萌发,创作者就在自己长年积淀的表象库中辗转翻腾,筛选熔化,意象朦朦胧胧地凝聚起来,意境随之从自发到自觉,从意象到成象而表现出来,意境终于有所托付。15
这也是建筑设计所经常面临的情况:“结合项目分析,意象由表象的积聚而触发,在表象到成象的过程中,意境逐渐升华。不管怎样,三者互为因果,不可分割。我们争取的是意先于笔,自觉立意,而着力点却是在驰骋于自己所掌握的载体之间的。”16
通过何陋轩可以透露出,冯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那样一种建筑师,也就是能够真正以建筑方式进行思考的现代建筑师。他不仅在真实的环境中从事建造,而且也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从事建造。
这种建造不是那种动辄社会责任、文化传承之类的惶惶言论,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呆板严实的亦趋亦步,它是思维的一砖一瓦的真实搭建。因此,决定着建筑品质的往往并不在于外部因素,“建筑设计,何在大小?要在精心,一如为文。精心则动情感,牵肠挂肚,字斟句酌,不能自已……”17
在这样一种过程中,冯始终不离的是对这一过程标准的理解:真趣。
正是由于这一标准何其难也,才使得何陋轩背后的工作“夜以继日,寝食难安”,也正是由于这一标准,才使得冯的建筑“诚不若于读诗文中寻趣,其乐无穷”。
注释:
1 冯纪忠,《与古为新——方塔园规划》,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2 同上,第91页。
3 同上。
4 冯纪忠,《关于“建构”的访谈》,《A+D》,2001年第1期,第67页。
5 冯纪忠,《与古为新——方塔园规划》,第135页。
6 同上,第133页。
7 同上,第141页。
8 同上,第4页。
9 同上,第137页。
10 同上,第77页。
11 同上,第4页。
12 冯纪忠,《关于“建构”的访谈》,《A+D》,2001年第1期,第68页。
13 冯纪忠,《与古为新——方塔园规划》,第140页。
14 同上,第141页。
15 同上,第136页。
16 同上。
17 同上,第137页。
文
童明,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TM Studio主持建筑师。
版权声明:本文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图片由“建筑摄影SSL”授权使用。)转载请通过邮件或电话与有方媒体中心取得授权。
上一篇:建筑师在做什么55 | 王硕:建筑师只有谈不来的甲方,没有讨厌的甲方——就像医生没法说哪个病人讨厌一样
下一篇:建筑师在做什么56 | 赵扬:和生活方式相关的项目比较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