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由北京建筑大学教授金秋野担任学术领队,有方“花园里的花园:杰弗里·巴瓦的建筑与庄园·第11期”考察顺利启程。
本文是由团员宁泽坤描绘的一手旅行现场,以“电影”的各项要素作为串联点,进入巴瓦的建筑世界。
巴瓦的电影
自然的边界在哪里停止
宁泽坤
首先感谢有方的旅行组织,让我们在紧凑的日程安排中能够系统地体验巴瓦的重要建筑,以及和团友们的相遇,在大家相互的“切磋琢磨”中,收获了很多重要的启发。也要感谢领队陈杨的催稿,否则以自己无可救药的懒散,恐怕很难下定用文字总结旅行的决心。有了“旅行现场”的契机,就迫使自己在写作中“取舍”和“编排”,用文字筛选出最重要的记忆,并建立思维的mapping。
导 演
建筑和电影的相似相通,是我迷恋已久的话题。建筑和电影都可视为“场景”的铺陈。建筑是场景在三维空间中的组合,电影是场景在二维平面上的排列,都藉由时间的推移形成连续的体验,只不过一个动的是主体,一个动的是客体。叙事是电影的本质,戏剧性是电影的追求。这和建筑的某些追求是一致的,在建筑中,正是“戏剧性”带来空间体验的张力。身处巴瓦的建筑中,常常恍然如在观影,感觉银幕上的一切,都是导演精心设计的呈现。
取 景
巴瓦可以说“精于堪舆,敏于相地”,他对场地严苛而挑剔,对环境的景象和潜力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感。他对场地的选择,正如同导演谨慎地面对取景地。“奇景”影响“立意”,场地一旦确定,他就能在此基础上摆布墙柱、组织空间,开始自己电影的拍摄了。
灯塔酒店的选址一定是为了礁石,碧水酒店则一定是为了椰林。沙滩与水面的接触太过柔软,只有礁石和海浪的硬碰硬,才能展现自然的蛮荒与活力。椰林的竖向线条中掩映着无限延伸的海平面,“竖直”的椰林是平静海面的最好配角。
至于坎达拉玛酒店的选址,庄慎老师另有一段动人的表述:“于是一行人驱车在城郊转悠,巴瓦用拐杖在远远的群山中选择了10公里以外一片巨石嶙峋的山地,在此可俯瞰古老的坎达拉玛大水库(4世纪建造),也可远眺皇城和18世纪的丹布勒佛教壁画石窟。之后业主和设计师又经直升机、吉普车等多次考察,最终选定了一块看似无法抵达的山脊作为新基地。巴瓦很快确定了脑海中的图景:从丹布勒出发向东几公里,需穿过密密的丛林,通过蜿蜒的长长的为树林包裹的引道,几乎180°的回转来到在暮色中唯一温暖的接待空间,又逐渐被引至休息区。浩瀚的水库,远处隐约的狮子岩剪影,无论对从古城回来,还是将去古城参观的游客来说,这都是一种令人叫绝的空间叙事。”
分 镜
从静帧的镜头设计来看,巴瓦在建筑师和导演之外,至少还是一流的画家(技巧待议,眼光无疑)和一流的摄影师。他太懂得框景、构图、明暗和光影了,太懂得如何操纵光线、景物和人的眼睛。
坎达拉玛酒店入口大厅,经狭长甬道后左转,陡然面对古树、坡地、水库和视错觉下融入湖水的泳池水面,每个元素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展示构图的精美,而巴瓦偏偏要将屋顶向外推远,用天花向下压低,把景物勒紧,这和卢哈纳大学数学系中厅(董豫赣老师所称“百柱厅”)的低檐如出一辙:室外的明媚一定需要室内的暗来衬托、凸显。
“三分画,七分裱”,低檐、肥柱、黑色铺地,都是巴瓦精心设计的画框,他和柯布一样明白:“To lend significance to the scenery one has to restrict it and give it proportion by taking a radical decision; the view must be blocked by walls which are only pierced at certain strategic points.”
坎达拉玛还有一处我非常喜欢的转角空间——坎达拉玛走廊的“转角”是这座建筑的精华,外凸内凹的转折点都是巴瓦精心设计的观景台——这处转角的立面上做了非常整齐匀称的划分,比例精到,远山入画,风铃点缀其间,方向位置都在强调立面的“正面性”,然而左下洞口后的走道突然斜出,利用透视强化了方向的转折和空间的深远。
这和苏州沧浪亭中的一角又形成了特别有趣的对比。利用高差的抬升顺坡加入转折的走道,本来由此至彼,只是盈尺之间,但一经走廊转折,而且看时绝似“轴测”画法(如同“界画”中曲折的廊桥),空间一下就推远了。古人以诗入画,今天比较两个“以画入建筑”,可以看出东西画“观法”的不同,但又都是用视觉的游戏,求空间的深远,其志则一。
编 剧
当一连串静态的分镜设计串联成动态的连续体验,这时候考较的就不是导演的绘画,而是导演的文学才能,或者说“讲故事”的能力。若以“戏剧性”而论,灯塔酒店是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剧本。
一下车就不知身在何处,空间低矮、昏暗,门厅不像门厅,入口不像入口,只见粗糙的岩石垒砌成周边厚重的墙面。再往里走,是一巨大的楼梯井,铸铁的群像环绕着宽大的步梯螺旋而上,走上台阶,一侧是黄色的、粗粝的、像沙滩堆起的墙面立在手边,一侧是狰狞的士卒前赴后继地倒在你的眼前。看着二层洞口的光亮慢慢向上,等绕过一圈,身体朝向转过了九十度,才到二层的大厅,框架结构而成洞穴意象的深远景框,框中是水天一线的碧海蓝天。再紧走几步,到了室外的平台,眼见黑礁激起白浪,真正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印度洋的声色都涌到面前。
虽然在文字和照片中一遍遍地看过场景的记述,一旦置身其间,亲历空间的叙事,身体经验所关,还是要为建筑师的“调度”叹服绝倒。
巴瓦不直白,有欲扬先抑的顿挫;但也不拖沓,有奇峰突起的爽快。
巴拉甘:建筑就像“脱衣舞”。
巴瓦:印度洋是最高级的舞娘。
晚饭前又到大厅看海,这时“夕阳玫瑰色,令人不能归”,才知道印度洋的每一种颜色都纳入了灯塔酒店的风景。
演 员
当编剧、分镜都设计已定,巴瓦的电影还需要演员来赋予生气。且看在巴瓦的调度下,无论断臂的大卫、畸零的木马、飞扬的湿婆,还是无面目的铸铁群演,都参与到导演指挥若定的空间叙事中来。
之前对“雕像的位置”这件事就很有兴趣,有时候“位置”的重要性几乎不下于雕塑美的自身。
一是雕像的摆放暗示空间的走向。这点上最著名的应该是密斯在德国馆中放置的女像,婀娜的动态引导了流线的转折,成为水面上的点睛之笔。在巴瓦的建筑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87号宅的“魔镜花园”,小猴雕像背对门口的众人,身体朝向的正是镜中映出的更深处的花园。只有绕到身前,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顺着眼光一探究竟,也就揭破了魔镜的把戏。其他如自宅的猫头鹰、走廊尽端的马头、水中庙左侧平台上的卧佛,无一不成为空间转换的暗示。
二是雕像的摆放暗示空间的联系。卢努甘卡庄园主屋西北角的大卫像,顺着他的目光我们可以找到台地下方隐藏在草木间的一处简单的柱廊空间,两地可以互视,却不能直达。和冯纪忠先生在方塔园的“望仙桥和驳岸”有点异曲同工,“可望而不可及”,正是鲁安东老师所说的“桥上桥下”空间的“电影性”。但巴瓦加入了雕像的助力,当你无意间走到柱廊所在的小平台上,抬头便会和大卫产生对望,演员和观众发生亲密的互动,这样即便观众只有一人,也立刻意识到高下、主次空间之间的联系,和由此产生的“电影性”——叙事的可能性。
三,雕像不只是空间的参与者,更成为叙事的参与者。斯卡帕在斯坦帕利亚基金会的花园中,就有一经典的操作,试引青锋老师语:“在花园建造过程中,工人们在泥土中挖掘出象征奎里尼家族的石狮子小雕像。就像在维罗纳‘坎格兰德空间’的处理上一样,斯卡帕找到了一个绝妙的位置来放置这尊小狮子。他把它安置在水流的尽端即将跌落进落水口的地方,狮子的头朝向了出水口,仿佛是站在人生的末尾来回望从出生到老年的整个过程。斯卡帕说自己不善文笔,但是这样的建筑场景可能不逊于任何经典的文本。”
斯卡帕的设计未得亲见,但在卢努甘卡的湖边,看到巴瓦的豹子雕像从水面上扭身回望整个庄园,好像从来就在这里,看过了庄园的易手,看过了苗圃的变迁,看过了巴瓦几十年间的苦心经营,似乎也终将看到自然从人类手中夺回巴瓦的伊甸园。无数的故事说不尽在豹头的瞻顾之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造 型
楼梯应该是讨论巴瓦避不开的话题,他的造型能力、作为雕塑家的才华,全部在楼梯的设计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叙述仍希望安排在“电影”的框架之下,但门外汉找不到对应贴切的术语,姑妄名之“造型”,只不过此处造的并非人物的“型”,而是空间的“型”。
87号宅的楼梯不可不提。BAWA Staircases封面之选。金老师赐名“楼梯中的维纳斯”。名不虚传,任谁都要一见倾心。
33街自宅中的楼梯,塑性、纯白的洞穴,镂空的洞口让后人能见前人足底,视线渗透,空间也相互渗透。纯白的体量间却彷佛看到了中国园林里的湖石假山,假山上又看到了真山。
巴瓦如此精心地对待这些建筑的“边角”, 暗含着“服务空间审美化”的设计倾向。他仔细打磨着它们的轮廓形状、开口方向,这样的设计既雕塑了“楼梯”的物体,更重要的是雕塑了楼梯带来的丰富的空间体验。
在灯塔酒店泳池西侧,也有一精彩至极的演绎,只不过对象换做了室外的坡地和台阶。原本只是一片斜坡,但巴瓦依托高差,把台阶和无障碍的坡道交错织补在一起,立时化腐朽为神奇,不管是观看还是体验,这片景观都都变得极为“有趣”。“好玩”才是建筑师的初心。
灯塔内院的楼梯也很有意思。 “其出人意料的处理,则在这处梯台的外部,它接以一片倾斜的草坡,草坡之上镶嵌着一部下往首层的楼梯,这部将景观草坡与建筑楼梯相糅合的楼梯,开始混淆建筑与景观的身体经验—它既像是履行了下楼的功能,也像是野外下山的自然行为。”(董豫赣语)妙在连接了内外,也连接了“建筑和景观的身体经验”。
调 色
“色彩”是旅行中金老师抛出的重要问题,眼光所致,要带动大家的思考往“对”的方向进行。
真正电影制作中的色彩调配,一定是一门极为讲究的学问,只要看看罗杰·迪金斯掌镜的那些电影,我们就能理解原来“色彩”可以经过这样细致的处理和应用,造成这么动人的视觉效果和隐含的心理感受。
巴瓦的电影也不遑多让,他的调色有着同样甚至更为复杂、细腻和高级的目的。
一方面,巴瓦极其善于直接从环境中取色,赋予建筑融入自然的外观。坎达拉玛的暗绿色涂装直接取自山林,灯塔酒店的黄色立面明显是沙滩的色系,碧水酒店立柱上更平淡的浅蓝和浅黄分别照应水面和椰林。
另一方面,巴瓦又在建筑内部细致地区分物体的着色,以色彩强化空间的方向、归属和等级。
33街自宅的“白区”和“红区”就实现了服被空间的明确划分。走廊和仆人区都是纯粹的“四白落地”,而主要生活区则是信息量爆炸的“红”。(似乎从中也能看出一点巴瓦对现代主义的态度,他的贵族式生活需要物质信息量的堆砌,需要拼贴的“万物美学”,革命性的“白”只好降级,成为空间体验中前导的铺垫。)
他仔细调控着每个场景的着色,对色彩的控制具体到了每个镜头的每个角落,每一个体、每一个面、甚至每一条线,都要有它合适的颜色。碧水酒店面海方向承托凉廊隔栅的立柱是灰蓝色,面向内院椰树和草地的廊柱则变成浅绿色,而对于入口处不连接功能区(客房)的纯粹的交通走廊,两侧柱子又是纯白色,柱子的颜色就分辨了朝向、内外、甚至功能的等级。
但他对色彩的应用又不是在时刻墨守这样恒定的准则而可以被简单的概括,他趋从的应该是一种更复杂的逻辑。我们可以试看黑色的各种应用:
黑色应该是“消隐”的颜色,涂成黑色的往往是巴瓦希望不被“看见”的物体。灯塔酒店餐厅内的肥柱就是这样的处理,而且还是黑色的光滑的镜面,这样柱子一直在反映周边的活动,消隐了自身的体积。碧水前台的等候区也一样,内柱涂黑,这片区域就产生“可以停留”的心理暗示。(黑色的“消隐”也可以从冯先生的何陋轩得到印证,冯先生自述把节点涂黑就是为了让其在暗屋顶下变得“模糊”,结构的整体性削弱,而建筑的“漂浮”感就得以增强。)
但卢哈纳大学的很多外廊也都是涂黑的柱子,乍看似不可解,这样岂不混淆了同一种颜色的内外?可能是一种简单的解释:内外不是强制的划分,调色可能是以感受为标准。消隐的目的是统一的,“以外为内”,一旦消弭建筑的和自然的边界,一切外部也就都是内部。
黑色还可以代表“厚重”, 在坎达拉玛酒店经庞老师提示而意识到客房墙面涂黑的这一妙用。床头方向的墙面整个涂黑,挂毯也是深色融成一片,使人感觉背后是“无限厚”的山体而极有安全感,完全意识不到一墙之隔就是公共的走廊。这里的颜色就在房间内部直接作用于住客的心理,巴瓦色彩上的细腻可见一斑。
影 评
本科几乎是在年复一年旁听金老师讲课中长大,在不断的蹭课偷学中慢慢形成对建筑的基本认知,这次报团,当然有“从领队而行”的私心。路途上又一遍听讲,也依旧带给我很多新鲜的体会和欲罢不能、心痒难搔的感动。
只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次巴瓦主题的旅行,私以为最重要的一课,竟然诞生在一座非巴瓦设计的反面案例中,也是我在这里想说的“影评”。
第六天的下午,看完佛牙寺之后,一行人来看The Hermitage by Edwards Collection。前天未做功课,完全没意识到当天还另有参观项目,对背景也一无所知,加上当时在大巴上补觉正酣,停车惊醒,于是懵懵懂懂中随大部队进房参观。一边在金老师解说中才知道是由巴瓦晚期的重要助手独立后设计的房子,一直以巴瓦弟子自居,今天也正是为此来看。走过铁艺的楼梯,看到休息平台上的雕像和斜向的长窗,心里还忙不迭赞叹一句“学得真像!”,完全不意临走时回想此语几乎脸红。
金老师在我们始料未及的高度、深度和广度上对这座房子展开全面的评论。从设计立意、开窗对景,一直批评到房间比例、家具布置乃至楼梯扶手、地面铺砖的细节。“无目的,不高级”,“只有技巧,没有意图”,“只有战术,没有战略”,“一切动作都是形式的堆砌”,“背向的景观没有拾掇清楚,面向的景观也没有利用明白 ”,“处处学巴瓦,处处又不像巴瓦” (经过听者水平不足和记忆有限的过滤,已经恐非金老师准确的原句,但确是我心中留下的深刻的印象。)
又想到在科伦坡皇家植物园遭遇神似格伦·马库特所作的卫生间,构造精巧,体态轻盈,最后一群人流连其中几乎不能去。但开始时只顾冲进,求实际功能致用,如果不是金老师点醒,也要对这一精彩小品视而不见,终于擦肩而过了。
《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有一段: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读者苟不会此,便目不辨牛马牝牡矣。则文学和建筑,又是同一批评法。古有金批水浒,今有金批巴瓦,才子非虚,自是锦心绣口之谓也。“不辨牛马牝牡”,实在是眼光警醒语。
花 絮
前面文字都是罩在建筑主题下的,但其实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瞬间,才是旅行最重要的回忆,关于人、关于朋友、关于陌生和熟悉,关于海阔天空的闲聊,关于漫无目的的行走……谨贴上团友的合影,观众间的故事,是电影正片以外最难舍却的花絮。
……
回到题名,巴瓦的电影应该叫什么名字?
巴瓦的很多动作都是处理边界,斟酌建筑外观的颜色,仔细修剪植物的枝叶,摆放岩石形成与人工的对立,并且他钟爱的演员们也往往置于人工和自然的边界(大卫在台地和灌木之间,豹子在耕田和水面之间,猫头鹰在屋顶和天空之间……),然而这些操作和站位,究竟是为了明确界限,还是为了模糊界限?
或许答案可能是这样:“最好的建筑是这样的,人置身其中,却不知道自然在这里终了,艺术从这里开始。”
八月的斯里兰卡,在最好的建筑中看过最好的电影。
作者简介
宁泽坤
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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