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将如何挑战我们对家和城市的观念?居家办公将如何进一步融合生活/工作、公共/私人、虚拟/物理的空间领域?燕麦饼干工作室的许晔对金秋野老师进行访谈,这是该公众号对10位建筑师访谈的第三发,最终成果将会于2020年11月底以线上展览的形式呈现,展览策划:许晔、邱嘉玥。
受访人:金秋野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常务副院长
清华大学博士,麻省理工学院访问学者
采访人:许晔
诺丁汉大学建筑系博士生
北京大学地理学硕士
采访时间:2020.04.14
图文编辑:冯杨帆 (NJU MArch)、邱嘉玥 (NJU MArch)、许晔
Personal Life
小朋友早就活在Cyberspace里了
Q:疫情期间您什么时候开始自我隔离的?当时的生活状态如何?
A:疫情的消息是1月20后前后爆发的,1月21号晚上我出门见人,地铁上还只有我一个人戴口罩。23日武汉就封城了,全国各地的交通限流措施也相继出台。大家都主动开始以家庭为单位的自我隔离生活。
春节期间,因为没有开始办公,家里的生活状态跟普通的周末、节假日差不多。大年初四,我们搬回了原来的房子,这边有好几个房间,不太会有声音干扰的问题。白天女儿都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玩具,简直是泛滥,家里都被淹没了(笑)。
我自己早晨一般5点起来,在书房里坐到9点。然后三口人一起吃饭,吃完我又回书房到下午2点钟吃饭。吃完饭我又回我的书房,一直到晚上睡觉。每天我几乎就是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基本就是一个“宅男”。所以疫情对我的生活影响比较小,反而属于我的书房时间变多了。寒假结束的时候,我写了6篇文章,包括两篇设计研究,比平时的效率还高。
白天夫人做饭,小孩上各种各样的网课。近几年她都在用Vipkid,一个实时远程教学软件,继续学英文,所以她对这个模式一点都不陌生,适应起来很好。小朋友其实早就活在这种cyberspace 里了,我们反而不太习惯。
Work Pattern
Cyberspace的信息量大到一定程度就是Physical Space
Q:这期间您的工作方式有什么改变吗?
A:2月4号开始,国内全都动起来了,大家开始想预案。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疫情会延续这么长时间,只有极少数悲观主义者是这样想的。可形势逼人,大家都不得不适应远程模式,连老年人都在学习视频软件。我虽然平时对电子产品都很感兴趣,但真的什么事儿都必须采用这种方式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排斥心,希望大家能够物理性地见面。所以前一段时间(注:采访时间2020.04.14)也安排了几次线下会议,可是效果不太好。疫情期间处处设限,还要主动保持安全距离。大家觉得比较费劲,效率低。后来就算了,还是在线进行。
但远程交流最大的问题还是不直观。最麻烦的是设计课,用手在纸上画图跟用笔在屏幕上画图是不一样的。有时我给学生说“你换下一张”,他们就换到下一张ppt,我说“不对不对,是刚才那张ppt里的下一张图”。这样反复,效率很低。改图需要局部放大,视野变小,看到的东西不是一次性的呈现,就有很多不便。给学生上课都这么困难的话,带工作室助手们做方案就更难实现。原来是线下的工作模式,大家可以在同一个工作室里,助手坐在我旁边,学生们围绕在四周。我画草图就会立刻把助手叫过来,一边画一边跟她说,学生们也会过来看。或者可以临时召集会议,大家把屏幕打开,插上电脑,通过各种办法把草图投上去。这一套动作中包含了连续的小小的空间换位,还有大家对于如何使用物品的交流。在一个高密度的小空间下工作的时候,效率最高。而在屏幕上,即使是有远程协作,让身处各地的人们集中来改图,也是很不舒服。现在我们实际上是把这个世界二维化到屏幕上来了。大家在远程屏幕上操作三维世界里需要各类动作感官维系的东西,效率是很低的。
Q:您怎么看待这些在线办公工具?
A:大家对这些在线工具不太适应,这是时间问题,是习惯问题。不是说虚拟会议不好,而是目前技术所限,跟照片没有太大的差别,也没有带来更多的便利。这几年我一直带着学生做VR。我们工作室做VR没有什么(前端的)技术,就使劲往里边加细节,加到一定程度,场景就跟真实相似,栩栩如生,建筑的细节和气氛也都出来了。这让我觉得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真正区别就是信息量。如果创造一个可以欺骗感知的世界,信息量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是乱真的。
A:那么真实的建筑的气氛又是怎么来的呢?是面对更大的信息场。这个世界可以无限细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巨量的计算世界。我有时候会觉得,地球、宇宙像一个巨量计算机,一个自运行的去中心化的计算机。这样,我们对“真实”的认知,无非源自接受这些信息、处理这些信息。过几年AR技术完善了,工人带着眼镜在工地里边,可以看到建筑实际建成的状态。建筑师做的电子模型反映到AR眼镜里,工人在现场就知道这里立一根柱,那里开一个槽。他不再需要图纸这种高度抽象的信息压缩工具。同时直接面对实物,就不会有什么误差。甚至说VR可能让很多独特的手艺变得不再神秘。事实上几乎所有真实与虚假、真品与赝品的区别,都可以看作是信息量上的区别。
当戴上AR眼镜可以看到真实的物理场所的时候,我们还要物理的界面干嘛呢?可以说,cyberspace的信息量大到一定程度就是physical space。只要不是基于身体触觉的交流需求,使用虚拟形象就不是问题。所以我们今天遇到的这种障碍还是可以用技术来解决的。哪怕我对面坐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你,而是一个低分辨率的你,或者像阿凡达,不是真实的对象而是一个被附体的虚拟形象,那对交流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交流是基于语言符号的。所以我认为,我们对这种非物理条件的不适应,对三维转二维的这种排斥,其实是习惯问题。
就像当年我们一二三年级都用手画图,到了四年级突然改用电脑CAD画图,当时我也很不习惯的。这和人用竹简做文字的媒介,然后变成纸媒介,道理是一样的。刚开始纸张也不够好,让人怀念竹简。这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大概率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在三维虚拟技术不够完善,但如果交互技术普遍三维化了,这个问题就好办了。我们人是三维动物,人的感官都是为了三维空间信息而准备的。从一堆三维空间的信息里边去挑选想要的,去筛选,会更加方便。
The Design of Dwelling Space
普通人的普通居住
Q:您这两年开始做一些住宅设计项目,在设计中您最关切的是什么问题?
A:我基本的想法就是面对普通人的普通居住。因为现在大家稍微想在设计上出点新意,就必须得找个独特的点,比如深山里、大海边,或者对着森林湖泊。而我就想要去掉这种条件,设计给最普通的那一类人。他们不是艺术家、商人,就是跟我们一样读过一些书,工作了若干年,想改善一下生活,却苦于没有太多想法的城市普通居民。他们生活在普通的小区里头,每天经过破旧的楼道,打开自家大门,突然发现里面是不一样的世界,我就想干这事。
我觉得中国人离“住得好”这件事情的心理拐点还有一段距离。建筑师中村好文,日本著名的住宅设计师,在书里很仔细地写了他的报价。尽管国内的设计费低得多,普通城市居民还没有做好“付费设计”的心理建设。所以建筑师介入生活空间设计实际很难进行。但是我这个工作室属于一个科研机构。我可以以较低的成本,花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的事。它就像一个个的小实验,这实验跟我平时的研究会有关系。我希望这件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大家具”:功能的空间化
A:我做的“高老师家” ,男主人和女主人各有一个厨房。这是从功能角度考虑的。高老师家两个人做菜的风格不一样,对厨房的定义也不一样。男主人认为厨房是要做出产品的地方,类似作坊、工厂、车间,所以需要封闭空间。女主人觉得厨房是家庭聚会的地方,希望家人围坐在一起,坐下来煮咖啡,是一个交往空间。所以在面积足够的前提下,我就把厨房拆开。不止厨房,其他空间也全都拆开了。我的想法是一个功能对应一个空间,可以叠置,也可以压缩,但每个功能会有一个专门的领域,然后再彼此联通起来。
A:我非常喜欢东北的火炕,白天的时候它是交往空间,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睡觉的空间。面积小、功能多元没问题,在时间上区分开来即可。所以我做的房子里面都有一个“炕间”。“炕间”是一个“非禁区的私人领域”,就是当主人需要私人领域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私人领域。这样的话,空间就压缩了,卧室成为了一个绝对的、完全的房间。你看日本的卧室,榻榻米房间,它不是一个独立房间,四边的障子打开就可以互相联通,它的空间尺度实际上是大于一张床的。那为什么不直接做成尺寸和床一样大小的房间呢?就像古代的架子床。我在“李医生家”这个设计里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当我们把所有的空间都压缩到正好是那么大,而且它有一个独特的领域感的时候,这个房子就变成了一个一个功能家具组合起来的房间。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三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就应该是五室六厅或者是六室三厅。每一个室都是功能的空间化。
A:比如《韩熙载夜宴图》,画中每个空间都被家具化了,这是中国的匀质空间的划分方法。我觉得这跟日本的居室空间有巨大的差异,传统上,日本是整个房子做成一张大床,然后几乎全都是匀质化的区分。房间内不再摆放家具,它整个就是一张家具。而我们的全都不一样,全都高度分化,每个功能都分化成一个小房间。中国的空间级别很多,于是形成了在大屋宇底下的一个一个小场景,每个都不一样,会带来各种舞台布景式的戏剧性效果。我现在做的房子就是在探讨这个问题,把空间细小化,功能化。功能变成一个个的“大家具”,而“大家具”就是我做的一个实验。
Future Possibilities
设计“空间现象”,不一定非得设计“物质实体”
Q:接下来您想做一些什么工作?
A:我想做一些非实体建造的设计。这是一个一以贯之的想法,既然我认为这个世界可能都不一定是真的,那在假的世界里,就尽力往高分辨率做,它就会让我们的感觉以为是真的。接下来我想在虚拟世界里做一系列空间实验。设计师在做实际项目的时候,会想办法说服业主使用理想的材料和做法来完成设计,业主不一定有这样的需求,这样花费的精力很大。但同样的东西在VR里做,就可以非常轻松和简单。
只要探索是有价值的,即使是虚拟的,把它做到现实的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眼的分辨率也不是特别的高,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也只是“带有触感的表面”,也没办法把建筑材料掰开来看里面的分子构成。但在VR世界里就可以实现建筑的“现象建造”。我认为建筑师可以设计“空间现象”,不一定非得做实体建造。这几年我看了好多与空间有关的实验艺术作品,比如Anish Kapoor和Olafur Eliasson,这些人都是自己能够创造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做的东西,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虚拟。我想我们真的要做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有业主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当业主找不到的时候,就被迫把业主这个参数给划掉了。
精准链接的建立
Q:您对未来城市空间的设想?
A:譬如可以想象一下马路上处处是无人机,快递员也被取代。我在《无面时代》文章里写过,所有的无人技术不是真的无人,而是取消中间人。为什么要建立虚拟链接呢?为了让身体变轻盈,让世界消停消停。现在世界就是靠流动,物流耗费大量能量,很多可以被信息流取代。有点像麦克卢汉的说法,人就是信息,流动的信息。人就像一台台主机,有着各自的算法,大家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网络。网络的速度是靠信息流动的速度来决定的。有人认为取消了公共空间,取消了交往,世界就变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方式变了、媒介变了,需要一个适应阶段,同时虚拟技术也会得到极大发展。我认为人工智能技术必须配合虚拟现实技术,才会更有价值。未来的技术革命,很可能是建立在新的空间技术上的信息革命,空间即信息。而虚拟现实技术实际上是感官的延伸。它的发展能给我们的世界节省大量的成本,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在建筑领域,如果我们好好地去研究AR 和VR技术的话,前景是不可限量的,甚至许多不可能的交流形式都会出现。
无论如何,家都是最后的堡垒
Q:最后回到我们会议的主题,今天来看,城市中的“家”意味着什么?
A:城市是压缩的体量、高密度的空间信息形式,为了节约资源把人聚集到一起。但城市化的结果不是聚集,而是越来越严重的扩张。这是矛盾的。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物理的聚集不是城市化的目的。伴随经济模式的变化和基础设施的革命,小单位的分散化居住模式可能更加合理。看赖特的广亩城市,我觉得他简直是预想到了一种大家不用借助物质交流,就能够产生广泛链接的居住模式。只是他太超前,超前于现象互联网100年。
我很多年以前就说过,未来的“家”既是一个娱乐中心,也是休闲中心、健身中心、影音中心、工作中心。承载多重功能的“家”变成物质身体最后的归宿和堡垒,它将获得更加自然的存在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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