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的路斯 | 14

再见，尼斯

一大早，卖给我们小狗的夫人真的来尼斯看我们了。她把卷发扎起来，黑色的宽边大草帽上很随性地插着矢车菊。夫人看见布布状态糟糕，这让她忧心忡忡。

她怀疑地问：“你们不会只喂它吃肉吧？”

路斯点头道：“为什么不呢？”

“哎呀，先生”，夫人嘟囔着，“它这么小，得吃米饭，还不能消化很多肉！”

路斯一拳砸在桌面上。“夫人”，他说，“图恩伯爵，维也纳一流的动物饲养专家，只给他的狗吃肉。狗是肉食动物。野狗除了肉，什么也不吃”。

夫人哪里晓得维也纳的图恩伯爵是何许人也，只是不开心的嘟囔着。“布布不是野狗”，她说，“可怜的小布布！”说罢，一刻也不肯多留，告辞而去。她给我们留下一条建议，这次我们听从了。不能把布布带去咖啡馆，它应该多在家里睡觉。

我们就把它留在家里睡觉，自己去了咖啡馆。我们闲逛了一会，回家已经很晚了。大概是晚上9点多吧，进了旅馆大门，老板正在等我们回来，他那张红脸比往日更红了好几倍。他朝我跑过来，连招呼都没打。

“夫人，您赶紧离开我们的旅馆吧！我刚才去您的房间，噢，你从来没跟我说你养了条狗！噢，我们这里不许养狗……我的美丽的房间，整个都被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路斯问。“为啥老板脸这么红？”

“因为布布，我们必须退房”，我告诉他，“这里不许养狗”。

“先生，你竟敢羞辱我的狗？哪里写着旅馆不许养狗？你凭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你根本就不懂得该如何尊重一位像我这样的客人！看看这里，法国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我，路斯，住在你的旅馆里，”他把一张报纸塞在目瞪口呆的老板手中，上面赫然写着：“阿道夫·路斯来尼斯度假，下榻在N酒店”。“除了我，还有人给你做过这样的免费广告吗？”

说罢，路斯拉上我，大摇大摆地上楼了。进房间一看，果真惨不忍睹。地上一堆堆的便便和尿迹。床单被翻转过来，扯到地上。在这团乱局正中央躺着布布，惹了这么大的祸，他却睡得香甜无比。

路斯小声对我说：“亲爱的，亲爱的，店主是对的。每天35法郎还带早餐，我们这样折腾的确是说不过去。没办法了。打包，赶紧走人。多给点小费！”

一小时后，我们和闯了大祸的家伙一起坐在出租车上。我们要去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好的、最美的，也是最贵的旅馆：昂蒂布角的昂蒂布角酒店。

在昂蒂布角酒店

出租车抵达昂蒂布角酒店，就像在一场童话中。身着制服的门童躬身迎候，把我们的行李娴熟地从车上卸下来。我们相偕穿越大厅，像一对被人们恭候多时的皇家贵胄。左右各有一排伺者深深鞠躬。我们身后跟着布布，尾巴扬得高高的。此情此景，像一场盛大的庆典。

“带浴缸的房间一套！”路斯写下他的名字，前台愣了一下，然后一躬到地。

他像唱歌一样说：“何其荣幸！来自维也纳的伟大建筑师。”老板闻言，向我们快步走来，张开双臂。他亲自带我们去看房间。

“我们带了条狗，这里可以养狗，对吧？”

“当然，为什么不”，老板大声说，接了个活泼的姿势，表明他非常欢迎布布大驾光临。

“布布，你看”，路斯笑容满面，“这才是你该来的旅馆！”

门关上了，我们又单独在一起。

“这里好美呀！”我轻声说。

路斯开心地搓着手。“你看，亲爱的，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跟你说，有了狗，生活就是不一样？如果没有布布，我们是不会想到要来这儿的！”

优塞福·罗特

路斯忽然把一个年轻人指给我看，那人正在一群美国客人中间精力充沛地说话。那人身体瘦削，金发飘飘，容貌可人——那睿智的眼睛，笔挺的鼻梁，精致又略带忧郁的嘴唇……

“那个人是优塞福·罗特（Joseph Roth），亲爱的。过去，跟他说，我想认识他。”

他每次这么命令我，都让我打心底里觉得别扭。路斯对各种浮于表面的社交深恶痛绝。他本可自己过去结交此人，但他已经聋了，很难融入交谈。我站起身，焦虑地环顾四方，看是否有服务员可以代劳，然而就跟其他的大酒店一样，在你需要的时候，服务员向来都无影无踪。刚好优塞福·罗特过来到离我很近的桌上找烟灰缸，我抓紧机会跟他搭话。我的害羞顷刻间变成了傲慢自大。

“罗特先生，”我说，“阿道夫·路斯想跟您认识一下，您应该听说过他。”

优塞福·罗特抬眼看着我，满是惊讶和好奇。“阿道夫·路斯？他在这儿？可是我认识他啊，我跟他本人有过接触，在巴黎的时候。”他大概是读懂了我的尴尬，赶紧笑着说：“当然，那时也挺多人的……他记不清楚了也是可能的。”

优塞福·罗特来到我们这一桌。我们所在的房间洁白明亮，好像是在城堡里。双开门朝阳光明媚的室外露台敞开着。下几步台阶，就是宽宽的石子路，太阳底下一片白亮。它把草坪生硬地切割成两个部分，之后笔直地通往海边。目力所及，海天一色。

“你在忙什么？”路斯问。

“写一本新小说”，优塞福·罗特点头道。“名叫《拉德茨基进行曲》，故事发生在大战之前的维也纳。”

“你会在这里呆很久吗？”

“目前还说不清楚。写小说的时候我必须有合适的环境。小说写完了我就离开。”

猛然间，我意识到这似曾相识的景色让我想起什么：维也纳的美泉宫（Schönbrunn）。

隔日我又遇见了优塞福·罗特，我们一起坐下来喝杯茶。优塞福·罗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

“原谅我提一个不得体的问题。跟一位年长于你如此之多又几近失聪的男人一起生活，对你来说不是件容易事吧？”

很奇怪，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就好像其他男性，那些年轻人，都是完美无瑕的一样！我耐着性子，真诚地回答道：

“不，一点都不难。因为我这个人、我所知道的事和我做的事，都得益于路斯的教诲。不是都说路斯身边一直都有漂亮的夫人陪伴吗？依我愚见，女人是因为跟路斯在一起才变得更加美丽的。这都是拜路斯所赐。我无比开心！”

优塞福·罗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不发一语。

每次到了个新地方，换了个新旅馆，一定会有人把访客登记簿交给路斯，让他签下大名。我们在餐厅，就餐结束，路斯一页页细读访客登记簿。他读着读着，轻轻摇着头说：

“除了我们以外，这里面就没有捷克斯洛伐克人的名字了。净是些英国人和美国人，少数几个法国人和德国人。雷马克（Remarque），那个作家，似乎现在也在这家旅馆。”他抬头呼唤伺者：“小子！你认识那个作家吗，名叫雷马克的？”

“我认识啊，先生。他就坐在那边，跟他的夫人一起。”

想认识一下，但不知如何下手。路斯眯起眼，仔细打量坐在角落的那一群人：三位男士，一位女士。

“亲爱的，”他愉快的对我说，“猜一猜！那三位男士，以你之见，哪位是雷马克？”

我琢磨了一会儿。“就是那个！”我指着一位金发、高额头、鹰钩鼻的男士说，他正在眉飞色舞地跟雷马克夫人说话。然后我又犹豫了。“或者是那个脸色苍白、有着艺术家一样的卷发，盯着眼前的果盘出神的那位？”第三位男士对我来说不太像。他的头发是棕色，梳着背头，脸型削瘦，非常年轻，模样普普通通。他的声音清清楚楚，我却一句也听不懂。

“怎么样，亲爱的？”我无助地耸耸肩。金发鹰钩鼻还是黑发白脸人？我拿不准。

路斯失望地摇摇头。“艺术家卷发、丝绒衣领、举止活跃，这些跟真正的艺术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有那些假装是艺术家的人才会耍这些小花招。那位面容清爽、举止谦逊的年轻人，他才是雷马克。”这次他又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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