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性”是建筑艺术中第一等重要的事,但什么是“真实”众说纷纭。勒·柯布西耶在这篇文章中,借维斯马拉的“特拉加拉之家”探讨了以下问题:历史形式和时代风格,哪个重要?自然地形与人造地形,哪个重要?回忆与想象,哪个重要?在新时代,就要完全使用新技术和新材料吗?在历史建筑和民间建造中间,就必须“尊重”环境,使用传统样式和地方材料吗?对这个每一代新人都必须面对的老问题,柯布的解答:原来我们眼中的历史形式,都是古人的新技术和创造,在时间中慢慢凝聚。今日的创造,则是想象属于未来的历史形式。在符合自然法则、物理法则的基础上不断创造,就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
时代不断向前,新技术和新观念拓展着人们对建筑和空间的认知,关于历史和遗产的争论也从未停止过。对“真实性”的认识一直困扰着我。6年前曾在一篇文章《莫诺尔》中引用柯布发表于1937年的这篇《真实性》。近日突然想看看原文到底说了什么,遂求助于高蕾蕾同学。《真实性》原文发表在Domus上的时候是意大利文,高蕾蕾从法国的拍卖行网站找到文章的法文手稿,自己敲进电脑并翻译出来,之后这篇短文的中译稿经由陆霏霏、荣蓉薇等小朋友进行校对,又发给人在巴黎的邹强师兄精校,最后由我做文字润色,前后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定稿。如有谬误,望读者不吝指出。本文是柯布对历史遗产和新建筑关系的珍贵发言,80多年前的教诲言犹在耳,今天的我们要认真听取。
Pour M. VISAMARA
致维斯马拉先生
LE “VRAI”, SEUL SUPPORT DE L’ARCHITECTURE
真实性:建筑的唯一支撑
高蕾蕾 译 邹强、陆霏霏、荣蓉薇 校
我朋友维斯马拉的这栋别墅,位于提比略(提贝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尼禄)喜爱的卡普里岛,海浪上方150米的崖顶,四周岩石环绕。没有找建筑师,别墅由他自己建造。说到建筑,这栋别墅是一个绝佳的案例,因为在这段时间,人们带着各种尖锐却低俗的价值观念,带着这代人——机器文明所孕育的新建筑世代——特有的热情来讨论建筑风格。
建筑的定义有很多种。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建筑就是建造庇护所。
建筑庇护人的身体、心灵和思想。庇护功能不受制约; 它可以被赋予无限的潜力。它可以成为最美妙的交响曲,但也可以停顿为纯正的单曲。等级介入,智慧主导。在无限可能性的尽头,出现了另一种不可估量的形式:第欧根尼之桶。桶就是第欧根尼的庇护所,他遵从内心,别无他求。于第欧根尼而言,不需要任何物质上的考量,因为他的精神占据了全部空间。一个薄薄外壳就已足够:他的桶。
因此,无论这个庇护所的空间尺度如何,无论他复杂或简单,都能折射出其居者的形象。
这种自由,须在建筑中得到承认。这种自由与来自环境中的种种制约条件无关。在任何庇护所中,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状态。这个空间要么与人悖离,要么相得益彰。
尽管如此,建筑还涉及许多其他东西。
我已展示了建筑在非物质领域的巨大影响力,仍需指出的是:只有当建筑从精准严格的相互关系中产生、从锐利清晰的指导思想中产生,它才能提供如此多意想不到的自由。
指导思想的敏锐和清晰一直是乡土建筑的特点。乡土建筑正是绵延了数个世纪的现场实验的结果。在漫长的时间选择过程中,类别得以区分、级差得以确立、建筑臻于纯粹。建筑问题的各个方面都得到了考虑,并找到了解决方法。庇护所的主旨目标,首先体现在它的实用性、它的有机功能和它的生物学类型上;建筑风格变得必然、不可改变,且精确。庇护所完成了它的使命:为人服务。
接着是建筑作品的技术实现。建筑创新的技术支持:结构的创造。骨架,结构从有限的类型中被确定下来。结构的确定受制约于当时材料和工具的可能性。从有限类型中提取方法的精髓是艰苦的任务。这是由匮乏带来的智慧——是匮乏,撬动了伟大的创造。必须承认,一门科学在一百年后突然出现,将丰富的可能交付到我们手中,改变了匮乏的状态。正基于此种汹涌而来的富足,我们才会暂时不适。因为我们的胃在这个巨人的菜单面前显得太小了,我们还没能成功做出选择,恰当的选择。在我们可怜的作品中,既模棱两可,又缺乏统一。特拉加拉之家这种健康,无懈可击,不变的表达方式符合自然法则,也符合物理法则:所用材料忠实于它的力学特性。其极限不仅受制于工具条件与计算能力,也与时代活力、文明的基调以及道德约束有关。
在这份由理性力量支配的工作中,事物的命运感笼罩着每个决定。事物的道德伦理是一切行为的基础。意识在起作用。建筑在深邃的意识中产生,在手和头脑中体现,并在结构力学和有机排列的尺寸方面具有特殊之处。一种精神诞生了。这种精神存在于作品的每一处,存在于创作的每一时刻。那么我们可以提问,“只要带我看看你的房子,我就会说出你是谁。”民间建筑不需要解释:他们自己会说话,他们是会说话的机器。
如我所言,几个世纪以来,耐心和诚实完成了它们的工作。房子像蜗牛的外壳一般,与人不可分割,衡量着人。
因此房子是灵魂的复制。她是我们现在的样子,或想要成为的样子。
建筑的职能是建造人们的居所,我们这些新时代的人都知道建筑创新是一项如此艰巨的任务。在这历史转折的时刻,新的居住模式将引出新的觉悟,这场漫长、激烈、富于激情和发人深省的辩论,一百年来动摇了整个社会。
然而在19世纪,学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他们的教授和老师们,远离建造场地,远离材料,远离人们内心的巨大变革,他们扼杀建筑,破坏扭曲她,背离了她鲜活的定律。世界被污秽所覆盖;大量没有灵魂的作品使城市变得不人道。金钱统治一切。建筑不再遵从自然的基本原理和事物的美好本质。
特拉加拉之家位于卡普里,离那不勒斯不远。岛的地势很高;它太小,太陡,无法以经济合理的方式引入现代建筑的解决方案。
卡普里岛上的技术人员总是些泥瓦匠,他们从岩体中凿下石头,在四面厚墙上筑起拱。基本需求得到了满足,形式的潜能被开发到极致并延承下来:厚重墙壁上的穹顶,这种建筑形式维持了两千年。统一性贯穿在整座岛上,在酿酒园的小房子里,在修道院里。罗马皇帝提比略在这个岛的分水角上举办娱乐活动的那栋大型华美建筑,大概也使用了这种形式。穹顶是当下的,也是永久的。
维斯马拉,一位工程师,一个创造了伟大作品的人,在这栋远僻的建筑中,他是否计划加入新的结构形式,扰乱岛上的统一性?他本可以这样做,他也有权这样做;他可以声称自己引入了钢筋混凝土形式下的新秩序。他可以“创造历史”,为几个世纪的建筑脉络添加一环。
这里是他的冥想之地。他与当地人和睦相处,避免冲突。但他也的确引入了一些新的手法。
我试着把自己放在维斯马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确实在那里呆了几天,因为一位来自美国的女士请我为她在那里设计一座小房子。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使用钢筋水泥的习惯,想要在这个设计里放入自由平面和平板玻璃。
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对现代技术的表达欲,而愉快地与不开窗洞的石头墙嬉戏。
屋顶和中间各层楼板都采用钢筋混凝土制成的平拱,那些拱被浇筑在传统石匠使用的木拱上。这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钢筋混凝土形式,它的宝贵优点,是让我的建筑符合卡普里岛的建筑法则;我很高兴看到维斯马拉先生的发明被如此深奥的民间法则所验证。然而有时,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质疑这样的处理方式对周边环境是否谦恭。但是,礼貌的动机常会导致危险的妥协,很不应该。我们必须非常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如果我们以人的尺度为依据,如果我们准确地表达一种纯粹技术的法则,甚至如果我们因此而引入了一种全新的秩序,那么我们也会总是谦恭的。建造维斯马拉别墅的内在法则与那些古老而尊贵的法则相一致。在卡普里,人们能够认可众多世俗的法则,因为它们都是纯粹的产物。
因此,维斯马拉在传统的砖石砌墙基座上建造了他那带有众多大型混凝土拱顶的别墅。
然而传统的砖石砌墙意味着各层严格遵循同样的平面布置,而不是新建筑概念中的自由平面。
但是,建筑的选址使建造者有了别具一格的选择:将房子依势嵌在岩石上。这项棘手工作,揭示了构成特拉加拉之家的基本意义:我们与石头较量的一种激情,一方面要将建筑嵌入到岩石上,另一方面,这样做是为了把卡普岛里场地的精神整合到建筑中去。因此,这座房子不再是安稳置于平整地面上的经典方盒子。她就像小岛自身孕育出的建筑。她是岩石的产物,小岛的产物,植物般的自然显现,犹如卡普里岛侧壁长出的苔藓一般。自然而然、宛如天成,是这一工程杰作的成功之处,理应受到尊重。可盲目群众高喊:“他杀死了风景”!然而,他在创造风景。
一个词能表达维斯马拉先生身上展现出的平和精神:尊重。
这足以让特拉加拉之家受到敬重。
进一步阐释这座建筑的目标:和平之家,甚至是修道院。让她成为自然的灵修之地。转化为建筑时所需要的元素为:各不同功能的单元空间;以及一个能够有效连接这些单元的特定流线。
这栋别墅做到了这些:具有一定品质的单元空间,一个冥想之人在他房子里应有的(不可能被完美体现的)的动线。
这就是建筑,我喜欢特拉加拉之家,因为在麻烦不断、惴惴不安、忧心忡忡的建造过程中,往往没有与人性的尊严发生哪怕一丁点儿的触碰。这里建筑的问题被提出,这栋建筑是思想的载体,并向场地的情感空间敞开:朝向大海,在岛屿之肩,提比略皇帝那儿…
我将别墅的四层平面以相同的形式加以复制,并将他们层层相叠嵌在岩石上。我把它们排成一列,以便观者可以掌握建筑的基本布局:在小巷的尽头,我们扣响门扉;我们进入一个大客厅;我们穿过客厅,顺楼梯走上去。一个拐弯之后,我们进入了私密的房间:这儿,大海,海湾,缓缓地弯向远处的修道院。我们继续沿着楼梯走到上一层:主人空间位于走廊的最尽端,一个专属楼梯连通其上部空间。这里,所有的空间都面朝大海。我们继续向上走:这里是主人的卧室;穿过一扇门;来到有着密实墙壁的大音乐室。在高处,从一个马赛克花园中,人们可以看到高处的提比略皇帝那儿,那里是他曾经建造宫殿的地方。
最后,还要说的是,在他的内部,房子是白色的,石灰的白色,地板是墨绿色的砖块铺就,像一块古老的青铜。仅此而已。十分和谐。这儿还有一些古代的物件,生命鲜活。大理石,总是高贵的。
我对维斯马拉说:亲爱的朋友,为了点亮时代之光,在这座静谧的屋子里,随处摆放一些来自巴黎的艺术大师们的画作和雕塑吧。这样您就会以珍稀之物来补足我们情感的空缺:生活在当下的感觉。
勒·柯布西耶,1937年6月17日于巴黎
以下为柯布的原文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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