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新建筑》出版100周年，盖里、库哈斯、赫尔佐格等当代建筑师如何评价柯布？

1923年，勒·柯布西耶出版了自维特鲁威《建筑十书》以来、在建筑学科和行业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著作Vers Une Architecture（英译本名为“Towards an Architecture”，学界曾纠正过中文译为“走向一种建筑”更准确，但早期译法“走向新建筑”流传更广，故此篇沿用这一译法）。

这份现代主义宣言，主张将机器和工程（例如高架桥、远洋客轮和粮仓）的美学与逻辑应用于建筑设计。这本书反过来也将其作者——瑞士出生的法国建筑师兼画家——勒·柯布西耶，推广为能将这个新世界变为现实的不二人选。

在《走向新建筑》出版100周年之际，英国《卫报》专门组稿，邀请了包括盖里、库哈斯、赫尔佐格、Grafton两位主持建筑师在内10位当代知名建筑师、策展人来谈“柯布对当今的建筑师意味着什么？”，以及他们最欣赏的柯布作品。

有趣的是，大家一致表达了对柯布的建筑杰作——朗香教堂的尊崇，却对他的规划项目难言欣赏。丹尼斯·斯科特·布朗说“我欣赏他的房子，但他并不理解城市如何运转”；库哈斯直言“他的城市规划充满争议，显然不能实现”；赫尔佐格更是表示，当读过《走向新建筑》后再看柯布的一些城市规划，“你会发现即使他是个天才，也对自己有所高估”。

对于这位过去100年来建筑界当之无愧的“大人物”，你如何看待他的理论及作品？对于下面这些建筑师、策展人的评述，你认同吗？

“柯布时代”走过100年：他对当今的建筑师意味着什么？

100 years of Le Corbusier:

what does he mean to today’s architects?

前言

Rowan Moore

——

勒·柯布西耶之于建筑正如毕加索之于绘画，其卓越而自负的创造力永远改变了这一学科。他的建筑让人们赞赏，甚至顶礼膜拜。他是一位偶像，被建筑师亲切称为“柯布”（Corbu）；但同时因其对机器的狂热而受到猛烈抨击，因为他的想法启发了不人道的塔楼和混凝土丛林的建设。

基于部分柯布此前发表过的文章，《走向新建筑》于1923年出版，距今已有100年历史。这本书通过照片、测量图和草图，展示了汽车和飞机并置于帕提农神庙和巴黎圣母院旁的图像。书中提出了名为“新建筑五点”的设计原则，其中包括建筑物应用细长柱子抬高、以架空底层获得自由流动空间。它也提出了一些令人产生共鸣的观点，其中最著名的是“房子是居住的机器”。它同时还提出建设城市的新方式，例如在广阔的花园和运动场之间建造60层高的塔楼，由多车道高速公路提供服务，再或者是每户都有自己花园的多层“别墅式公寓”。

柯布将他的理论付诸实践，在巴黎及其周边地区建造了一系列私人住宅，其中包括1931年竣工的萨伏伊别墅，这是一座底层架空的白色矩形建筑。在他的职业生涯后期，特别是在“二战”之后，他打破了对简洁线条和原始形状的执着，开始探索粗糙的混凝土、石雕和自由曲线形式，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朗香教堂的设计中。

战后，他设计了马赛公寓。这是一座巨大的公寓楼，在此柯布将关于大规模住房的想法付诸实践。他还设计了加乌尔别墅——巴黎郊区的两座房屋，由砖和坚固的拱顶建造而成。他的拉图雷特修道院是一个沉思的社区，坐落在里昂附近的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在沉静的教堂内引入彩色光线。当时刚独立的印度邀请柯布设计昌迪加尔的主要行政建筑，并协助整个城市的规划。他在那里建造的建筑，形状部分受到历史悠久的印度建筑的启发，并有深深的悬挑以提供遮阳，与山脉地平线形成了宏伟的构图。

这些建筑虽然有时与《走向新建筑》的理念相矛盾，但仍展现出了他对建筑的定义——“空间在光影下的精彩演绎”；它们引来模仿者无数。如今这本书迎来了面世100周年纪念。这本关于未来的作品，早已成为过去式。我们采访了当今时代的顶尖建筑师，以探寻柯布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以及他在哪些方面仍然具有重要意义。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朗香教堂

“朗香教堂对我影响颇深。我认为这是柯布最好的作品，它传达出一种直白的自由，将人与自然相连。它摆脱了所有常见的建筑几何形式，反而更像是一幅绘画、一件艺术品。没有任何其他作品能与之相提并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

我想，若不是他，我的一些雕塑感的作品也许就无法以同样的方式完成。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受到了他的影响。这是一种直觉牵引，就像毕加索或威廉·德·库宁之于绘画的影响一样，它打开了一扇充满可能性的大门。

当我还是一名学生时，曾参观过拉图雷特修道院，那真是一段难忘的体验。走进它的礼拜堂空间，观察它如何被置入在修道院中，感觉非常震撼；我也就此成为柯布的‘信徒’。后来我去到巴黎，参观了加乌尔别墅，我很喜欢。我还参观了柯布位于马赛的公寓项目，我对此感到兴奋，尽管事后回想起来我并不想住进那样的公寓中。

我无法对他的文章产生共鸣，他有关城市规划的内容对我来说太死板了，在哈佛大学展出的他的绘画作品也非常平淡。我明白（他的文章与创作）是这次采访的主题，但作为讨论对象来说，这些内容让我感到失望。

当然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无论我们做什么，只要有某个点触动到了另一个人的神经，就是有意义的。我们爱你，勒·柯布西耶，比以往更甚。”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加乌尔别墅

“大学二年级时，我在图书馆里发现了柯布的书籍。受同学而不是老师的推荐，我开始阅读它们。我发现他的文字饶有趣味，他看似随意画下的草图也非常引人入胜，尤其是在我并不能从老师那儿获得些许设计理论之时。但即便在那时，我对他对于船舶、飞机和汽车的痴迷仍暗自质疑；因为在我看来，车辆设计不需要与任何环境背景相联系，而好的建筑则需要因地制宜。

在对他的狂热散去之后，我变得更具批判性。他把建筑底层架空、让花园延伸到住宅下面的理论，显然是无稽之谈；没有雨水和阳光就不应该算是花园。从象征意义层面来看，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将建筑与地面分离的手段，一种不依赖土地、对自然支配和控制的主张。

他的城市规划则完全依赖于汽车——现代建筑运动是建立在无限廉价的化石燃料和其他有限资源之上的；在《走进新建筑》出版50年后，我们才真正认识到这是一个谬论。而现在，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才是我们生存的首要挑战。”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朗香教堂、萨伏伊别墅

“我母亲是学建筑的，她是柯布的忠实信徒。她委托诺曼·汉森（一位受柯布影响的建筑师）设计了我从小长大的位于约翰内斯堡的家，一座非常现代的柯布式住宅。屋中有一个螺旋楼梯，我可以在上面荡来荡去。虽然没有阁楼，但我们有一个平坦的屋顶可供玩耍。东边的墙上有几扇又大又漂亮的窗户和开孔，随着太阳的落山，它们滤下的光影可以从圆形变成椭圆形。

我喜欢柯布的房子。我欣赏他在朗香教堂中用光线营造出的宗教感，也欣赏马赛公寓中细节的处理；但是他并不明白城市是如何运转的。

对于纽约这座城市他曾说道，“笔直的街道让人头脑清醒”；我认同这一点，但当他说到一切都必须是矩形时，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不知道如何将事物联系起来，以及运动系统该如何运作。

而对于欧洲城市，柯布则写道，这些城市是由驴子建造的，街道围绕其足迹而形成。他是在讽刺驴懒散、该直走时却在兜圈子。但是驴走的路是有意义的，例如它会绕着地面上的一个凸起物走而不是跨过它，这就形成古老城市可爱的图案；驴不是倦怠工作，而是功能主义者。柯布这么写并不正确。

但他后来承认，他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喜欢美丽的东西，无法克制。”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马赛公寓

“我和艺术家Lotty Sanna合作过一部影片，名为‘居住的机器’。它将马赛公寓的理想化现代主义美学、金·卡戴珊设想的遥不可及的家庭生活，与分离的现实和马赛海滩上人群的多样性进行了比较，讨论有关偶像和形象的力量。

柯布在《走向新建筑》中传达的就是‘我要这么做’，明确地表达观点，并寻找一套规则，以便你可以在以后的生活中打破它们。借助图像和大众媒体的力量，他的想法得以呈现给世界。正如金·卡戴珊作为一个实体并不会在我们生活中起到任何帮助，但我们都对她感兴趣；这就是生活的乐趣，有时候我们会喜欢对我们没好处的东西。

我们曾住在伦敦巴比肯住区，该综合体设计深受柯布的启发。我喜欢那里，它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完整、克制、沉静。然而令人恼火的是，你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别人的视野里。我也曾住过贝恩纳尔格林的居住单元（Unité in Bethnal Green），这是一座典型的战后住宅楼，12层高。从街道到家前门的路程就像地狱一样——地方政府的停车场、不知道是否会踩到粪便或其他东西、或许有人在楼梯间撒尿。它的空间没有任何诗意，也没有任何戏剧的时刻。我的批评不一定是针对原作，也针对廉价的仿制品。

我认为我们有一种现代主义情结。我们并不反对欧洲中心论，这一设定显然可以追溯到柯布，但我们现在不会将其大量炮制。我总是倾向于某种形式的折衷主义和多样性，而不是同质性，这就是为什么他后来的作品反而非常有趣。他已经受够了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那根本不是生活。”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昌迪加尔首府建筑群

“它让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被指责为非人文主义者，但他的书中是蕴含感情的。他对帕提农神庙有非常精彩的描写，他使用了令人惊叹的语言，将暴力与温柔、美丽事物的残酷本质与诗意相结合。

作为一名学生，我没办法想象该如何将罗马的经验与雪铁龙汽车结合起来。我可能花了我整个建筑生涯来理解古代与现代之间的联系，而他可以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他似乎理解人们该如何共同生活。他设计的不是空中盒子，而是带有社区生活和空中花园的虚拟村庄。他认为每间公寓都应该像别墅一样。他创造了以集体方式生活的神奇机器。”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朗香教堂

“这是一座任何参观过它的人都会真正产生共鸣的建筑。”

“书中有非常有力量的图片以及文字，有些就像童谣一般——‘建筑是空间在光影下巧妙、恰当、精彩的组合’‘房子是居住的机器’‘热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石块充满活力’......它们就像印在t恤上的宣言。作为学生，这些文字是我们的养料。

有一张旧照片，他的建筑看起来很现代，而前面的车看起来很老式。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不受时间约束。”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朗香教堂

“因为它既是一件艺术品，也是一件建筑作品，

而且仍在使用，比工厂或住房项目要好得多。”

“他是一个非常有灵感的人，他建造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尤其是在他的后期阶段。他写了一些非常糟糕的、种族主义的、可怕的文字。我认为年轻一代中已没人仍能受到他的书的启发。我总是更多地从艺术家的思想中得到启发，他们更概念化、更少受文体约束，比如唐纳德·贾德的文章‘具体物件’。

对于作者来说，一本书可以成为非常有用的武器。它表达并传播你的想法。它可以非常有效和强大，但迟早也会失去它的力量和效益。我认为建筑师通常会被遗忘，但他们的一些作品会保留下来，在你参观它们之时，它们就会变得重要和鼓舞人心。

当你读过《走向新建筑》后，再看柯布的一些城市规划，你会发现即使他是个天才，也对自己有所高估。我很欣赏朗香教堂和拉图雷特修道院，我认为它们是非常重要的具有雕塑感的作品。但我不太欣赏他的画作。我认为人无法在多件事上都以高水准完成。这在16世纪也许是可能的，但我怀疑今天是否能做到。

我怀念许多现代主义作品中的质疑态度，这与现代主义的打破旧观念、建立新东西的观点有关。他们必须相信。这就像是一种意识形态。没有质疑的态度，也许是我认为勒·柯布西耶身上所缺失的。”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朗香教堂

“它一直伴随着我。我还能回想起自己身处其中的感受。”

“他去了印度，得到了建立新首都的大好机会。这两个国家（印度与巴基斯坦；当时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取得独立，与巴基斯坦分裂）都诞生于1947年，我生于后殖民时期，是当时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当他被邀请到昌迪加尔的时候，我觉得他能在那里做一些事情是很了不起的；当然回头看时，他创造的东西对印度来说仍然是陌生的形式。无论是从结构的规模还是混凝土的使用来看，他们从未建造过这样的东西。

印度建筑师追随他，找到了一条道路，一种在独立的国家表达自己的方式。巴基斯坦没有这样的巨人，所以我们挣扎了很长时间。

对我来说，他的长处在于他对形式和空间的创造性发挥。相比于穆斯林的传统建筑，印度建筑非常坚固，它的寺庙也非常华丽漂亮，但我感受不到其中的空间感。柯布则在印度开辟了另一种空间特征。

我认为空间的重要性是普适的，你需要以不同的方式使用它；但这确实是建筑的本质。我在社区中所做的工作是提供最低的住宿条件和成本，所以实际上这是将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方式，这就是与他们相关的空间。”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没有

“我认为挑选出最好的那个很困难。”

“十几岁的时候，我去了1958年布鲁塞尔世博会，参观了‘电子音诗’展馆（柯布和作曲家Iannis Xenakis为飞利浦公司设计的展馆）。作为一个表现主义空间，也出于它梦幻般的电子乐，它是如此地令人兴奋和激进。这种跨界组合以近乎神奇的方式，转变了预想的建筑空间和体验。当我大概20岁、还是记者时，我采访了柯布。这并不是一次绝佳的对谈，因为他年事已高，但我还是见到了他本人并和他交谈。我查过他的资料，了解了他的过往。

比起文字，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作品。作为作者的柯布，过于“说教”。我很惊讶一本如此赤裸裸、使用华丽辞藻的书竟然能奏效——但在100年前，你就是可以简单地宣布你想要什么。这几乎不是一本书，而是多样的小册子的拼贴，是不同偏好和主题极其复杂的大杂烩，它们甚至是不连贯的。

显而易见的是，同一个大脑生成了这些文字和作品。他时而自言自语，试图找出一个对他很重要的参考领域。这样一来，工作就变得更容易实现。大脑愿意包容所有这些不同的信源和热忱，这也非常令人兴奋。

我把他的城市规划描述为对现有纽约城市“神经质般的嫉妒”。这些规划很有争议性，显然不能实现。作为论述它们是非常成功的，但最终它们对建筑行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无数平庸之辈和缺乏创造力的作家在提出毫无思想可言的想法之时，会以其离谱的论述作为借口。”

最欣赏的柯布作品：拉图雷特修道院

“他的著作代表了我对现代主义和全球主义计划所厌恶的一切。我无所谓面对冲突，我认为勒·柯布西耶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但是作为艺术家的层面，而不是作为一位城市思想家或评论家。我作为一名空间艺术家，从未体验过能与他的建筑相媲美的作品。我在学生时期参观了他的一些作品，感动到数次流泪。

他的建筑在精神层面对我产生影响。它们要么使你放飞心灵，要么把你带回现实。你会觉得在其中穿梭很带感，那些楼梯和坡道应该成为碧昂丝的舞台。其色彩的运用同样激发灵感。人们认为他的建筑都是白色的，但并不是。这些建筑给了我动力，让我对色彩的使用充满信心。

但我必须把我的感受和他言过其实的理论区分开。《走向新建筑》中使用了一种清爽、干净和直白的语言，例如“房子是居住的机器”，意在抹去所有审美或空间上的差异。‘差异’，在他的那个时代被赋予了负面的含义，通常用在妇女和酷儿们等少数派身上，指代其肤浅、愚蠢、‘我是理性的，而你不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本书成为一种宣传的工具，以建立信誉和影响力。这注定是令人震惊和有争议性的，并产生了可怕的后果。但柯布并没有遵循自己的规则，因为他是个艺术家。他‘禁锢’了所有人，自己却获得了自由。”

参考资料

www.theguardian.com/artanddesign/2023/jun/25/100-years-of-le-corbusier-what-does-he-mean-to-todays-architects

本文由有方编译，编排版权归有方所有。图片版权归摄影师或来源机构所有。若有涉及任何版权问题，请及时和我们联系，我们将尽快妥善处理。联系邮箱：info@archipositio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