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建筑’深深潜入每一处建筑所在的地理、历史、文化脉络之中、在历经时间涤荡的生存智慧里,去寻找建筑在那里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的方式,再跃出地平面时,已由富于创造性的建构语言表达为当代的‘诗意栖居’,人、自然、文化由此在这里共生绵延。”
——朱锫
△ ©朱锫建筑
6月29日,建筑家、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院长、耶鲁大学客座教授朱锫在国内的首次个展“自然建筑”,在武汉合美术馆开幕。
美术馆用多个展厅以建筑、文献、影像完满呈现了朱锫近年来的五组实验性作品,空间布局“堪称慷慨”(刘家琨语);行进间,展出内容之精准与筛选标准之高,使信息浓度本身足以构成展览感人氛围的基础(董功语)。
开幕当天,贯穿两场导览、学术论坛及开幕式等紧凑日程的,是围绕主题“自然建筑”的重重论述。作为朱锫秉承多年的建筑哲学,“自然建筑”有着相对清晰的理论框架:以“根源性”与“创造性”为双重路径,以“坐相、结构与形式、海绵建筑、穴与巢、不完整的完整性”为五重维度。然而,在现场的展陈与观念交锋中,同样清晰的,是朱锫立体、多义、精微的“自然的态度”。
由此而有本篇专访。以展览现场的8道问答,走近“自然建筑”这一在当下设计实践中值得重申的立场。
△ 专访现场 ©朱锫建筑
有方:“自然建筑”是你秉承多年的建筑哲学,这一意识的最初萌芽是在怎样的契机下?
朱锫:“自然建筑”思想的萌芽始于2009年前后,基于我对自己建筑实践的反思。2010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装置作品“意园”,集中反映了作品与历史的对话。当时我一直在追问,为什么有时人们会觉得,很难跟抽象语言的当代艺术、当代建筑进行交流?所以从那时起,就想摆脱一种纯粹的抽象建筑语言,转而去挖掘“根源”。有了“根源”就有了支点,就可以借助历史的力量去重新诠释当代建筑。
有方:作为在国内的首次个展,你希望此次展览在业界引发怎样的讨论?“自然建筑”为何是一个需要强调的概念?
朱锫:今天的建筑要回答这个时代的问题:什么是人类当前面对的最大挑战?我认为一是气候变化,二是全球化对地域文明的吞噬。
如果文明只以一把尺子去衡量每一个地方的文化,将会导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被局限在非常片面和单一的维度。气候变化是建造和技术带来的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因为我们没有摆正认知的姿态,没有在自然、人及其建筑之间寻得一种血缘关系。今天的城市造成了太多能源的浪费,所以“建筑如何智慧、聪明起来”,是“自然建筑”需要回答的问题。它需要借助的不是单一的全球化文明,而是特定的地域文明中所蕴含的生存智慧,去回应气候变化与地域文化断裂的挑战,回溯中国的自然哲学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有方:开幕论坛上理论、实践两派嘉宾的发言与反馈,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朱锫:今天上午的“自然建筑”论坛很具有启发性,从理论和实践两个维度上都触及到了中国当代建筑的最敏感话题,我深受启发。上下半场论坛都紧紧抓住“扎根”(Root)这一话题,结合我个人的“自然建筑”理论和实践,就“根源与创造”“传统与当代”议题,每位参加论坛的学者和建筑师都给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见解。
△ 论坛现场 ©合美术馆
有方:“根源性”与“创造性”是“自然建筑”的两个路径,其中“根源性”具体何谓?希望借此纠正的问题是什么?
朱锫:“根源性”不仅要挖掘和领悟过去事物的过去性,而且更重要的是要领悟过去事物的现在性。正如海德格尔的观点,“历史是‘现在’无法逃避的起点,它不只是过去的时代,它的内涵也仍然暗藏在今日的‘世界’中”。我认为如果当代建筑作品不具有历史意识的“根源性”,就等于在浩瀚的宇宙空间中没有支点,无法撬动即有的建筑思想体系,“创造性”将无从谈及。当代建筑需要从对历史的挖掘中得到启示。当下的文化要借用传统的力量,才会有一个支点,才能真正把传统智慧与当代结合起来。
建筑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基于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山水、重力条件下为人的栖居而做的。但今天当代建筑、当代艺术都面临一个瓶颈,就是其纯粹的抽象性语言可能导致缺少打动人们的力量,或者说我们的思想无法进入,它打动我们的地方无法感受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历史意识,历史是人们共同的认知,是我们认识事物的通道,拥有历史意识的建筑就能跟我们这个时代人的思想讲述同一种“语言”,由此我们得以去理解、欣赏、感知、发现这个建筑。
有方:也就是说,回溯根源本质上是为了更好的当代创作;而在这一辩证关系中,你希望实现怎样的建筑状态?
朱锫:挖掘根源并不是要回到传统,而是为了更有力地创造新建筑。如果我们纵观几千年的建筑历史,传统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建筑理论和实践的发展都是以历史传统为基础。新建筑不断地从传统的对话中塑造、发展自己。勒·柯布西耶在谈到建筑家的创造力时说:“创造力不会根植于别处,只会根植于过往时代的教益。”
我认为“既熟悉又陌生”是对建筑把握的最好描述。而历史和日常的事物是熟悉和陌生之间的桥梁,是我们感受创造力的通道。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是从历史传统和日常的事物中获取灵感:像Andy Warhol、James Turrell、Anselm Kiefer、徐冰、蔡国强等都是在与历史、日常的事物对话中塑造自己的作品,也正是因为这些作品扎根于历史和日常生活中,作品又再次书写历史。因此,一个建筑作品的好坏,应该放在历史脉络中,放在与传统的关系中衡量,才能判断其创造性。
△ 展览现场 ©朱锫建筑
有方:本次展出的五个项目坐落于迥异的自然、人文背景中,这是一种有意的控制吗?在日常工作中,你对作品所处的地域背景,是否有偏好?
朱锫:建筑家的工作往往是被动的,不可能因为我喜欢某种人文背景和自然气候,就去那里守株待兔、等天上掉馅饼(笑)。建筑创作一定是基于特定的气候条件和地域文化而诞生的“命题作文”。当然,有着特殊的气候条件和地域文化的地方往往容易孕育和诞生有意思的建筑,这就得益于大自然的塑造。比如多雨的地方,建筑往往多有出檐;强风疾劲的地方房子就往往嵌入在土地里;介乎热带雨林和寒冷地带之间的建筑就相对中性——但中性不意味着不好,不同地域的建筑一定有不同的智慧去应对,这才是“自然建筑”。
△ 甘肃临洮,分别位于巴马峪沟北南两侧、彼此隔谷相望的马家窑遗址博物馆与观景建筑。博物馆俯卧在遗址东侧舒展宽阔的凹地中;观景建筑则嵌入在巴马峪沟南侧的坪顶之下,俯瞰遗址,远眺洮河、以及介于黄土高坪和洮河之间的冲积平原。 ©朱锫、朱锫建筑
△ 江西景德镇,位于景德镇历史街区中心、毗邻明清御窑遗址的景德镇御窑博物馆。建筑由十余个大小不一、体量各异的线状砖拱形结构组成,沿南北长向布置,开放的空拱与封闭的拱体间或布置,不仅可以实现遮阳避雨,也使每个拱体变成一个风的隧道,让凉风鱼贯而入,以捕捉夏季南北的主导风向。 ©朱锫、朱锫建筑
△ 江西景德镇,坐落于市区西侧山峦溪壑之中的紫晶国际会舍。大小各异的会议室和客房建筑单体,伴随山势的走向水平展开,宛若江西古村落一般连结现状山体,织补起已被人工破坏的场地。 ©朱锫、朱锫建筑
△ 山东淄博,位于城区东侧的华侨城艺术中心。其空间原型是典型的合院建筑类型,不仅可以实现在荒芜的郊外环境下塑造内向建筑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种曾经赋予中国传统书院以场所精神的合院原型,是实现内心诗意化的“人工庙宇”的理想途径。 ©朱锫、朱锫建筑
△ 云南大理,位于苍山与洱海之间的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设计源于对当地自然气候环境和由此孕育出的特定文化以及当地人生存智慧的感悟。轻柔漂浮的屋顶受到了当地自然的启发,宛若苍山映于洱海的倒影,呼应着周围连绵的地形。 ©朱锫、朱锫建筑
有方:在你的作品中常能看到一种诚实而动人的结构表达,这背后的坚持是怎样的?你如何理解建筑形态与结构的应有关系?
朱锫:纵观人类文明中所诞生的伟大建筑都有一个共性,即结构的诗意表现即为建筑形式本身,这也成就了建筑学中建构意义的所在。
但随着后工业时代的起始,建筑技术、材料、工艺、计算机技术的迅速发展,今天的建筑似乎越来越背离它的核心价值。在其臃肿的身躯上,我们很难再感受到结构的受力之美,以及结构所赋予建筑形式真实的意义,而代之以所谓时尚的、浮夸的、主题公园式的、与价值无关的,将形状作为终极目标追求的努力,即不顾及建筑结构的再现,也不顾及作品所处的文脉及文化根源。
这次“自然建筑”个展作品的一个共性,揭示出结构形式和最终的建筑形式之间的血缘关系。御窑博物馆的拱券结构体系、马家窑遗址博物馆的壳体和拱梁单元结构体系、淄博华侨城艺术中心的钢筋混凝土“帐篷”张拉结构体系、紫晶国际会舍的拱梁单元结构体系、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钢结构悬臂体系,都最终艺术化地转译成建筑形式本身。
△ 景德镇御窑博物馆 - 设计草图 ©朱锫
△ 景德镇御窑博物馆 - 东南向鸟瞰 ©田方方
△ 景德镇御窑博物馆 - 自户外剧场观明瓷窑遗址 ©苏圣亮
△ 马家窑遗址博物馆 - 设计草图 ©朱锫
△ 马家窑遗址观景建筑研究模型 ©朱锫建筑
△ 马家窑遗址博物馆研究模型 ©金伟琦
△ 华侨城艺术中心 - 设计草图 ©朱锫
△ 华侨城艺术中心 - 起伏的屋面与围合庭院 ©夏至
△ 华侨城艺术中心 - 展厅 ©金伟琦
△ 紫晶国际会舍 - 结构设计草图 ©朱锫
△ 紫晶国际会舍 - 客房建筑傍晚夜景 ©苏圣亮
△ 紫晶国际会舍 - 正拱与反拱建筑间的对望 ©苏圣亮
△ 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 - 设计草图 ©朱锫
△ 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 - 鸟瞰 ©金伟琦
△ 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 - 西立面 ©金伟琦
有方:2017年,在你的首次国际个展“会心处不在远”开幕前,有方也曾于现场进行专访,而今天我们再次讨论了许多具体的议题。这次采访的最后,想请教一个稍显宏大的问题:在你个人的理解中,什么可以称作当代的“诗意栖居”?
朱锫:“诗意栖居”是人类建造的理想,它意味着理想、安稳、美好的定居,也是人的理想存在方式。当代建筑要在天地间追逐这种理想,就必须以传统、历史作为支点和创造性的来源。在当代生活的语境下,如果我们能把传统的力量带到当代,让我们的建筑能跟人、自然、活动、内容有一种充分的血缘关系,那样人将会是在一个欣赏的环境、充满想象力的环境中定居。诗意最终表现的是事物对人的启发而簇生的惊喜和想象力,但我们又用语言说不太清它的惊喜究竟源于何处。
可以肯定的是,“诗意栖居”不会是商品化或“主题公园”表演式的存在方式。它追求的是一种朴素、真实、有历史传统“根源性”的生存状态。如何理解今天的“诗意栖居”?建筑是艺术,建筑应该跟人共生,跟自然、宇宙共同延绵,提供一种美好而有启发性的生存空间。“自然建筑”就是试图在天地间追逐“诗意栖居”的一种努力。
△ “会心处不在远”展览有方专访,2017年3月,采访:有方作者陈迪佳 ©朱锫建筑
△ “自然建筑”展览有方专访,2023年6月,采访:原源/有方 ©朱锫建筑
展览及论坛报道即将发布,敬请关注。
采访 / 原源
展览及专访摄影 / 朱锫建筑 - 王俊棋、韦思彤
视觉 / 朱芷慧
校对 / 原源
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欢迎转发,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上一篇:拉斯维加斯MSG Sphere球形场馆,“LED全面屏”首秀
下一篇:《走向新建筑》出版100周年,盖里、库哈斯、赫尔佐格等当代建筑师如何评价柯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