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窥视办公室”,我们“钻”进了刘珩混乱的空间。本期,我们来到都市实践,软磨硬泡,终于得以进入创始合伙人刘晓都的“秘密花园”。
然而“秘密花园”并不指向某种奢华享受。都市实践的办公场所处处透露出的,是建筑师特有的“简朴”,甚或“简陋”。
刘晓都对其装修风格的概括更是只有“便宜”二字,一针见血。在这间“破铁皮房子”里,他会客、思考,时而忙里偷闲。待到入夜,风穿过1980年代的铁窗漏进10平方米左右的办公室,坐在转椅上打盹的刘晓都,就像锡诺普的第欧根尼。二者对世俗信条报以相似的“犬儒”,不追求华服或豪宅,却让马其顿大帝都忍不住羡艳:“我若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他。”
听说我们要进他的办公室,还要拍照,刘晓都的第一反应是坚决拒绝:
“开玩笑。当然不能拍。”“我一般不让人进,谁都不让。”
但回避往往只会引发更强烈的好奇。我们顾左右而言他,保证只拍“局部”,最终得以“闯入”刘晓都的“秘密花园”。而当探访抵达这一层次,“园主”本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和我们聊审美,谈人生,不时语出惊人,发表他“过来人”的真知灼见。
都市实践的深圳办公室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这里本是1980年代的厂房、仓库或职工宿舍,周围多是树木与街道,远离商圈、写字楼,像一座孤岛。
2003年,刘晓都、孟岩着手文化园改造项目,顺势从热闹的华强北搬至这堆铁皮房子。作为入园的第一家公司,他们相中了靠近一号线侨城东地铁站的一栋厂房,进驻了二层。前来拜访的人们需要先踏上一段铁皮楼梯,听脚步声撞在上面,发出工业感十足的回响。
这感觉很酷,但改造起来的辛苦,只有亲历者知道。
老房子没有中央空调,水、电需要重整,自带的80年代铁窗也只是看上去很美,实际上漏风、漏雨还漏冷气,特别浪费。
“搬来有两年,我就后悔了。”但既然来了,岂能因为环境恶劣就轻易离开?
刘晓都和孟岩自主设计,将原空间切分成许多块。办公区、图书馆、模型室以及可以用于展览的机动场所全都安排上了,最后竟然还有富余的空间。
都市实践的装修从2005年开始,整体风格一言以蔽之,就是“便宜”。刘晓都追求简洁、效率,把华强北留下的东西都尽量搬来,包括柜子和门。
客厅里既是书柜又是隔断的木头格子就是华强北的“遗产”,它们原本有两层夹板,搬至文化园后都被改成了一层,目的是“省钱”。当然,成本之外,延续的物品能够承载事务所的记忆。这对刘晓都来说,想必更重要些。
坐在会客厅,指点着铁窗、柜子和整修过的地面,刘晓都不无自豪地粗估,都市实践办公室的装修费用应该在600—700元/平方米左右,没到1000元,物不是太美但价廉。
虽然在世界各地,刘晓都也见过很多精致、漂亮的办公室,但他只看出差异,并无意模仿——“这是建筑事务所跟其他事务所不同的格调。我们好像都‘破衣烂衫’,满不在乎。哪怕国外一些明星事务所,比如安藤的、妹岛的,也特别糟糕。”
他显然认为建筑师的“乱”和“不讲究”是理所当然。这些人“活儿”多,没时间收拾打理,而那些干干净净,特别雅致、极简的办公室,总会给刘晓都“不太能干活”的感觉。
但在这间旧“工厂”里,刘晓都究竟是怎么“干活”的呢?这是我们此行最好奇的问题。无奈当事人却不愿过早地暴露自己,话锋一转,讲起了合作和整体。
都市实践的合伙关系,恐怕和外人想象得不大一样。
同在一个楼层的刘晓都和孟岩很少碰见,彼此并不知道对方今天要干嘛。至于王辉,在这里连单独的办公室都没。
装修时,刘晓都在会客厅里为王辉设计了一道滑动门,等要用时可以拉上,分出一个暂时的私密空间。然而长居北京的王辉每次只在这里做短暂停留。滑动门内成了固定的就餐空间。
“以前项目少的时候,大家会一起做,现在项目多了,自己手上的都顾不过来。”
考虑到都市实践的三个人各有各的特色和名声,从成立之初,刘晓都、孟岩和王辉就没有想过永远绑在一起,“又不是夫妻店”。
回想刚成立都市实践那年,刘晓都37岁,孟岩34岁,王辉31岁。三人的精力和经历相近,状态可以同步,工作起来自然会联系得紧密些。
但到如今,20年过去,各自的情况早已不同,经常是“今天我想歇一歇,他却精神饱满”,这时若强求“合作”,不仅没必要,还可能有害。毕竟,“我们不能和命运作对”,合作之道要求各施所长。
然而,从荟芳园的居民楼,到华强北的写字楼,再到华侨城创意文化园的旧厂房,刘晓都越来越封闭的办公空间,的确带来了某种“疏远”。
回想华强北,他和孟岩仍是一人一小格地办公,整间事务所共享一个开敞的空间。全司上下40来人都知道各自手上在忙些什么,既有利于交流,也是一种监督。
而现在,刘晓都一旦“躲进”独立的办公室,就与世隔离。且不说外面员工的效率会有所降低,就连他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偷懒”。
但“监工”终究要让位给“自律”和“平衡”。
在都市实践,“有人做商业,有人研究建构,有人研究历史,有人做结构,这应该是相辅相成的过程。”现在的刘晓都倾向于多退几步,为自己的未来做些“打算”。
终于到了踏进刘晓都办公室的时候。
前期的阻力,让我们误以为那里藏有众多机密。然而,等门打开,我们提心吊胆地走进去,展现在眼前分明是个透亮、温馨的小书房。
不大的房间里,两面墙壁被书籍填满,正对门的圆形铁窗半开着,让空间看上去更透亮。窗外的树影带着上午的阳光照进来,洒在刘晓都的转椅周围,我们明显看到,椅子上的一屋之主比在会客厅时放松了很多。
一旦舒缓了神经,刘晓都谈话的韵律都变了。原本紧密围绕建筑设计的对话,在办公室里变成了不疾不徐、东拉西扯的散文。
他先是向我们展示了自己为“理想国”的展览设计的三个小书柜。其中每一个都方方正正,由错落有致的格板分割出“理、想、国”三个汉字,摆满了书籍、模型和奖杯。
他又向我们指点了墙上钉着的花花绿绿。其中很多是别人送的,被他随手一挂,随心一贴。似乎建筑师都有收集碎片的习惯,且都有些长情。
转至窗户正下方,沐浴第一缕阳光的黄金位置摆着一件“圣物”——佛宫寺释迦塔模型。
这座塔俗名“应县木塔”,在山西朔州市应县,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最高的木塔,也是刘晓都非常喜欢的中国木构建筑。
佛宫寺释迦塔的准确建造时间已不可考,但人们从其建筑风格和相关文物信息判断,木塔应该兴建于辽代,经历过元、明、清几代的修复。
塔楼主体结构全为木质,仅塔顶是铁质塔刹。从外表看,它只有五层,但在第一至四层内,各有一层作为上层基座的暗层。如此形成的造型比例,在刘晓都看来可谓完美,其结构之结实,也经历了军阀炮击和数次大地震的检验,堪称奇迹。
“汶川那种级别的地震,它都没倒,你说它多牛......太神奇了!”
“一个木构建筑在那儿戳了一千多年!开玩笑!这简直是永久!杭州的六和塔,还有现在盖得那些塔,虽然好看,可都不如它。”
刘晓都其实不用向我们强调佛宫寺释迦塔的重要意义。他把这尊模型摆在办公室里采光最好的“风水宝地”,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逛完一圈办公室,刘晓都看上去有些疲累。他慵懒地坐回到转椅上,翘起腿,告诉我们,身为一个建筑师,要掌握随时随地皆可入睡的技巧。很多个夜晚,他都会在椅子上就这么坐着睡着。
“现在我不会在办公室里呆到凌晨两、三点了,我发现我的人生马上就要过去了,要对自己好一点。”
“是谁规定65岁之前都算青年建筑师的?太夸张了!我还要趁着自己是个正常人的状态,在这十年、八年里好好生活一段,不然你说我这是不是对不起自己?”
抱怨归抱怨,已近花甲的刘晓都仍然把国内视作拼搏的土壤。
纵然他清华毕业,美国留学,享有“明星建筑师”的光环,但在荣誉背后,刘晓都几十年来的切身体验却是“摸爬滚打”,日以继夜。在他看来,这可能才是最值得羡慕的生活。
而在美国,他当然也见过什么是享受。
独立别墅、花园洋房、高尔夫社区等等应有尽有。但刘晓都发现,“拥有”得再多也只能带来转瞬即逝的快感。体验之后,他做出总结:“人啊,一定要把事情看开一点。现在的东西多一点、少一点,也都带不走的。”
话至此处,刘晓都甚至抛出了一名建筑师所能有的最“犬儒”的观点:没必要买房。至少,你别勉强。
当下舆论把房子鼓吹成必需品,让刘晓都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他质问,“为什么要为这些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呢?一点意思都没有。很多年轻人想着年轻的时候受点苦,将来会如何?但将来怎样还说不定呢,人生无常。”
转过身,刘晓都从书柜上抽下一本罗伯特·波格·哈里森的《花园:谈人之为人》,向我们展示了真正值得思考的大问题。
这是一本不甚有名却相当经典的小书。语言学家哈里森以花园为线索,融合自然、人文、历史现象进行思考,揭示了深层次的哲学命题。
柏拉图、伊壁鸠鲁、伏尔泰、福柯、恰佩克在书中穿插出现。他们的思考,与神话传说、宗教圣典、文学作品和现实世界中存在的花园交织在一起,向读者发问:“人之为人为何与花园息息相关?而我们现在又为何生活在一个没有花园的时代?”
没有花园。这个象征不免让我联想起都市实践在中国的第一个实施项目:深圳地王城市公园。
1999年,那片一万余平方米的公共空间耗费一年时间建成,却在两年后被拆除,让位给它曾经试图连接的大型商业项目。短命的公园像一则寓言,应证了时代狂潮下“花园”的衰败,也不幸成为中国城市发展过程中种种疯狂和不确定性的注脚。
刘晓都的阅读与其设计紧密相关,顺着这个逻辑,他又指向书柜上另一套分量颇重的书,《私人生活史》。
微观的历史在五卷本的鸿篇巨著中全面书写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脱离生活去谈空间,我认为是不着边的。”刘晓都在美国初读此书,此后便深信,只有理解了人的生活,才可能设计住宅。
“不过,书也不用看太多。”
看着我们埋头狂记各种书名,刘晓都又甩出了一句“反动”的话。他说自己书架上的大量藏书只是备查工具,很多是“肯定不会读”的,但依然可能在某个时候成为其现有知识体系上的肌理。
“我见过很多读太多书的人,脑子是乱的,没有形成一种观念,没有用一种批判的思想去看书。”此时的刘晓都就像一位智慧老人,盘踞在椅子上,对年轻后辈们谆谆教诲。
但新一代人其实无法想象刘晓都一辈无书可读的过去。在物资丰足的现在,却只有经历过短缺的人,才有资格提醒人们警惕多项选择背后的陷阱。
看书与实践的目的,终究还是要回到自身的坐标系。因此,即便在“公众号阅读”成为主流的当下,零碎的知识本身也未必沾染了原罪——关键要看你能不能让它“落得下去”,以战胜时代给予的焦虑。
心静之后,我们也许可以像“花园”里的刘晓都那样:随时随地,坐着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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