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2017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评论工作坊最佳学员袁丹龙的获奖文章。
“与世界上其他双年展不同的是:深双不仅是展览现场,也同时身处二十和二十一世纪最剧烈的城市化现场。”
这段从展前册中摘录出来的话放在今年的“深双”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从2005年至今,“深双”不仅仅为城市\建筑界提供了一个讨论的平台,它还一直肩负着激活一处“现场”的重任。正因为如此,在进入展场之前,我们有机会从这“最剧烈的城市化现场”中开始理解“深双”。
本文并不意在提供一条观看展览本身的流线,而是试图以南头古城为核心策划一条进入展览的流线。在不同的“现场”,我们得以窥探一个个未被掩饰的现实,这种“现实”与展场内“再现的现实”形成对照。个中差异,观者可自行品读。
现场:桃园地铁站
展场:A1402Mapping南头古城;A2201城中村家具交换计划; A2212城中村自建房调查
如果你足够幸运,在很多地铁站你都有机会见到主办方为本次展览投放的广告,作为距离南头古城最近的桃园地铁站,自然是少不了的。朋友来看“深双”,第一件想找的物品就是这堆“乱糟糟”的牌子。据主办方介绍,这堆看起来随意的牌子实际是精心为本届展览设计的视觉系统。
近年来有关“向草根学习”的“野生设计”逐渐成为一门显学,这似乎让正在迷失的城市\建筑学紧紧抓住了社会现实。今年的“深双”也不乏类似的作品。从文献的角度而言,这类作品确实记录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且这类事情曾经是被主流社会有意无意忽视的。然而,一个基本的疑问是,如果把经受过高等教育的设计师放到类似的极端环境中,他们会没有能力创造出同样的“野生设计”吗,还是说他们有能力做得更好?如果答案是前者,那么对于野生设计的研究大有弘扬之必要;如果是后者,我们今天再讨论“野生设计”是不是应该更往前一步?关注野生设计能为这个学科带来新的知识吗?它们能够帮助我们解决什么问题?
此外,这些原本就并不难以理解的东西是否因为设计师太远离极端生活而产生距离美感?而同样缺乏极端生活经验的观众在面对这样的作品时不免再次过度解读,把原本简单的生活想得异常复杂,以为只有通过设计师的独到眼光才能解读这一切。
在今年深双的展品中,位于A2212的城中村自建房调查可以说已经把这类研究做到了极致。这个展品值得推荐的原因是,相比于同类型其他更关注视觉呈现的作品而言,这个作品真正紧贴现实,从需求、经济、空间等维度,利用模型、图解、视频等多种媒介,全方位展示了两个城中村的建造逻辑。这个展览的扎实程度令人震撼,我想任何人看完它都有能力去城中村建一栋房子了,但村民是不会照着这个建房子的。所以这类研究或可理解为:不会种地的教授给不会种地的学生展示有关种地的研究。
现场:春花天桥
展场:A2114渔村童话; A2A3交界处 WEGO;A2116 未来的城市是广阔的;南门公园 街道美术馆;A2110 西村大院儿
从桃园地铁站B出口向北,沿途经过若干时尚靓丽的现代建筑,春花天桥则赫然出现在面前。凭栏眺望,不远处是腾讯的办公总部。春花天桥是深圳市为迎接2011年大运会所建设的形象工程,耗资约5000万,而今年“深双”也同样耗资过千万。一座城市究竟为何要花费如此巨大的财力建设一座步行天桥?为何要持续十余年不计回报地举办如此大规模的展览?
作为改革开放的试验田,经过30余年的发展,深圳牢牢占据了中国一线城市的榜单,并于2016年在GDP总量上实现对广州的超越,成为中国第三大经济体。这种“深圳速度”往往被外界解读为深圳是从一个小渔村一夜之间建立起来的城市,人们习惯认为深圳是一片文化荒漠,是一座热衷于硬件建设而轻视软件建设的城市。本届深双位于A2114由王子耕创作的《渔村童话》或许是理解深圳的一种另类方式,它并不直接解释现实,而是基于现实的隐喻式再创作。
“深双”的出现似乎在慢慢改变人们对于深圳的印象。在展览现场针对本届深双观众所进行的162份问卷调查中,超过70%的观众表示一定会向周围的朋友推荐“深双”。这个双年展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深圳的一块文化招牌,在经济体制之后,重新为深圳赋予了先锋性。在全球双年展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当下,“深双”能够异军突起,与背后的主办单位——深圳市人民政府对它的期待,以及愿意为它动用的资源是密不可分的。
城市需要形象工程,“深双”也不例外。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尤纳·弗莱德曼的街道美术馆、刘家琨的西村大院儿和MVRDV的WEGO装置可以以同样的姿态在全世界游荡,并成为“深双”的重点推荐展品。在“城市共生”的主题下,似乎无论何种展品都具备了合理性。在吸引眼球之外,这些作品能否针对深双的语境做出针对性的阐述?展览之后这些作品能够为深圳留下何种遗产?建筑师在推销自己的独立作品时,往往都会摆出拒绝全球化、拒绝千城一面的姿态,然而在参加展览时,这种姿态有时候被刻意遗忘了。
现场:南头古城东门
展场:南头古城南门 瓮城;B5101南头照相馆
相比于南门,东门并不起眼,但总算是被保留了下来。正是因为它缺乏历史保护的珍贵价值,我们反而有机会在这里发现门的意义。门是建筑、城邦的一个基本要素,代表了一个清晰的界限,经过它则进入了一处新的领域,而城门的厚度使得“经过”这一动作被延长,更加具备仪式感。然而这种仪式感恐怕只有经过专业的空间训练的设计师才会注意,在南头古城生活的居民早已对此熟悉甚至腻味。
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来看南门的瓮城,这个被放大的日常,反常的日常,就显得格外有意思。尽管这是一个很简朴的作品,但是却蕴含了十分丰富的建筑学专业讨论的可能性。另外一个隐蔽在市井中的南头照相馆,在手机摄影如此泛滥的时代,似乎也在用一种古老的方式提醒我们仪式感的重要性。
现场:中山东街
展场: A2120第一站,白石洲;A2121城·村——一个变迁时代的症候;A2124九龙城寨
进入东门,铺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与城门外的精心装扮形成巨大的反差。生鲜鱼肉,瓜果蔬菜,摩肩接踵的人群。速生城市的首要任务在于建设工厂、办公楼,它们能够迅速带来资本的加注。然而来到这个城市的工人并不是冰冷的螺丝钉,他们也是一颗颗具有滚烫欲望的灵魂。除了流水线的生产,他们还需要怎样的生活?速生城市来不及给出答案,城中村给了。
在今天,深圳有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城中村,深圳奇迹的背后离不开城中村为它消化掉人口安置、基础设施配套等诸多社会问题。城中村对于深圳如此重要,以至于从第一届“深双”开始,有关城中村的讨论就从未停歇。本届“深双”更是前所未有地把展览直接放在了城中村,这种先锋意义放在近期北京的一系列政策背景下显得更为突出。
如果说今年“深双”的观众有很大部分是来学习城中村的知识,那么南头古城本身就是最好的现场。而作为现场的延伸,位于A2120、A2121、A2124的摄影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对不同的城中村进行了记录。对于没有城中村生活经验的人而言,对城中村的直观认识往往都来自这些类似的摄影作品。
现场:朝阳北街一坊
展场:A2209世纪变革:深圳转型过程;A2106一面墙的北京
从东门向前,右转进入朝阳北街一坊,街道开始变得狭窄。再往前将会看到如图所示的景象:不同年代的房子层层叠叠,坡屋顶瓦房、3-7层不等的农房、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子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除了一个单层的坡屋顶瓦房已经废弃,其余建筑正在被各色各样的人使用着。
城中村并不是改革开放之后特有的产物,深圳也并非从一个小渔村一夜之间生长起来。随着高楼大厦在城市空间中不断扩张,地表的历史信息被一并抹去,而城中村相对弱势的自我生长反而为历史留下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南头古城恰恰保留了众多可被观看的历史信息,会馆、县衙等保存相对完好,不同年代建造的房屋也在诉说着各自的故事。
城中村并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它不是凭空出生,也不是出生后就停止发育。通过研究城中村的历史,我们得以有机会从一些断面中窥探“深圳奇迹”之外的故事,位于A2209的《世纪变革:深圳转型过程》正是在讲述这样的故事。而《一面墙的北京》用绘画的方式虚构了一堵北京的墙的历史变迁,从中可以窥探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力量相互作用,如何最终影响我们的城市面貌。
现场:天主教堂、土地庙
展场:A1208嘎的士多;A2316看不见的村庄:晋江城市化中的信仰空间重构
人在面对自身无力解决的问题时,便容易将命运托付于神明。在中国没有一个得到中心权力认可的宗教,但这并不代表底层百姓没有信奉的需求。在南头古城,不仅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简陋土地庙,还有一处正式的天主教堂。而在展场内,《看不见的村庄》通过对地方志、族谱、歌谣、民间传说和碑刻的研究,用严肃的学术态度对晋江的信仰空间进行了研究;《嘎的士多》则以近乎戏谑的方式,将信仰(God,音译“嘎的”)和购物(Store,音译“士多”)进行混搭,试图解释岭南地区的多神崇拜现象。
现场:报德广场
展场:A2正对广场 柱廊华盖;B3半层书店;B4南头议事厅
深双通过展览来激活城市已成为传统,今年策展团队与场地改造团队的统一更是有机会做到展场设计与展览理念的高度契合。相比于过往的深双场地,今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在于,过去的场地往往是没有人,我们需要把人吸引过去,而今年的南头古城,这个地方原本就已经有很多人了,它已经是一个非常自足的生态系统。在这样的地方,改造应该如何下手?
尽管主办方一再声称,今年的改造只拆了4个铁皮房子。通过改造前的照片可以发现,现在作为主展场的工厂区曾经也是有人工作、生活的,这些房子里原来的住户如何看待整件事我们已经无从得知,或者说被主办方有意无意隐去。
从城市设计或者建筑学的角度,这些改造后的建筑固然有着良好的空间体验,特别是B3、B4两栋建筑所提供的露天台阶,开展后被市民自发利用深受喜爱,这种场景或许比设计师的演说更具有说服力。
另一方面,曾经居住在此的居民却无力再享受这一切——由他们的牺牲换来的公共空间。今天评价这些改造的利弊或许还为时过早,但不影响我们去思考城中村的改造究竟是为了谁的利益。如果改造的代价是自己失去享受改造后的福利,那今后还有谁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现场:主展场区域
展场:A2203文献库阅览室
如果把工厂区的展览理解为对某一现场的 “再现场”,那么有一个作品是值得被值得排除在外的。从A2一楼公共通道旁边钢板楼梯上来,左手边便是本届深双的文献库阅览室。相较于别的展品,这件作品带有些许反展览的姿态。传统的展品总是试图把信息简化、图像化,使得观众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能够掌握到它的关键信息。然而,文献库阅览室是一件能够看上一个月的展品。当我第一次走进它的时候就被这巨大的信息量所震撼,有关于“城中村”的研究文献在这里被一网打尽——事实上它不只是关于城中村。也许它不是一个适合当场观看的展品,但它却为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它的意义在本届“深双”结束之后会进一步显现。文献库使得我们对本次“深双”的观看不仅仅在于展览的“再现场”,而我们有机会再往前一步,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现场:春景街天空农场
展场:B4103 小美赛
城中村的建设由于缺乏统一的规划,土地利用不尽合理高效,这使得一些空间无法得到良好的使用。而当城市建设日趋饱和,这些曾经没有被有效利用的剩余空间反而又成了一种珍贵的土地资源,它们有机会通过新的设计来改善原有的秩序。位于春景街的天空农场算是罕见的一大片空地,而南头古城内还有更多更加细碎的边角空间。由深圳市城市设计促进中心组织的“小美赛”正是试图为这些边角空间重新赋能的一场设计竞赛。这个原本最令我感到期待的作品系列,却由于时间关系未能在开展前完成,只留下一堆计划中的图纸在B4一楼展出。这个竞赛值得期待的原因是,它有机会在不破坏原有社会结构、不损害原有居民利益的前提下,通过针灸式的微改造,去应对城市中的不同问题。
现场:南头古城南门牌坊
展场:A2205 深圳案例:一个城中村的再生案例;A2313“湖贝”生死进行时,城市更新迷宫的第三方公共参与攻略;A2314上沙区域品牌重述计划:用社区营造实践场打造上沙城中村的新身份;清水河工业站;大梅沙村;虔贞女校;上围村;迳口社区;香港特别行政区
从南城门出去,经过瓮城,再走过牌坊,这一系列的游走意味着另一种仪式感,结束的仪式感。但在我看来,参观完南头古城的展览应该不是一个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在这里展示的一些“现场”,如A2205的大芬、A2313的湖贝、A2314的上沙,它们每一处都有自身的特质,它们有的正在消失,有的正在计划消失。去到真实的现场,我们或许又可以回头来审视这些被参展人选择呈现的部分,他们帮助或者误导了我们对一个地方的解读。
在南头古城之外,本届“深双”另有5处分展场。在媒体影响力和学术品质上,分展场也许很难再超越主展场。如果我们还认可“深双”的“展览激活城市”这一理念的话,这也不禁让人思考,究竟要动用多少资源才能对一个地区有所影响。一些改变确实正在发生,最偏远的村子里也突然多了许多时尚的男男女女,新开的咖啡厅里时不时还能听到老外的声音。三个月的热闹之后呢,有多少东西是能留下来的?对于一个展览而言,这样的质问也许是苛刻的。但对于深双的自我定位而言,这种质问恰恰是必须的。
此外,在香港,“港双”正在同期举办。“深双”全称“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深圳)”,由深圳市人民政府主办,与之对应的“港双”全称“港深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香港)”,由香港建筑师协会主办,从名称的细微差别中能够感受到两座城市的合作与竞争关系。从热闹层面来说,本届“港双”已经被“深双”远远甩在了身后。“深双”在地铁站密集投放广告,而在“港双”却窘迫到只能把展览本身分散在地铁站、公路边、商场角落等位置。通过香港的对照,我们才能更深刻的理解“深双”背后的推力,也更能理解“深双”所背负的重任。
中国新闻网关于春花天桥的报道:http://www.chinanews.com/sh/2012/08-19/411725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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