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建筑师们坐下聊聊2017年见过的好房子,这件事,有方最近做了两回。第一次在深圳,第二次在上海。
1月13日,上海,我们邀请郭屹民、钱强、宋玮、王方戟、张佳晶、张婷、祝晓峰、庄慎等8位建筑师分享他们2017年见过的最好的房子。从藤幼儿园到杨浦区一座餐厅的拆毁,从瓦尔登7号到贵州茅贡乡地扪村的一片村居,因由各异,交织的却是对构造手法,建筑学本质,以及建筑师社会责任的多维反思。
活动场地不大,却正适合冬夜一聚。在八位演讲嘉宾之外,我们逐一邀请了过去四年内上海地区参与过有方旅行的客人,并向读者开放了40个名额。凉夜里人们推门而入,在签到处告知姓名,这确如我们在活动组织之前的期待——今年的沙龙主题是“行走的意义”,更是“有方和有方的朋友们”。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深圳之外做落地活动,也是有方2018旅行发布会的延伸。在演讲接龙后,是有方合伙人赵磊对过去四年旅行数据的梳理,以及2018新年旅行计划的发布。在有方建筑之旅的第五个年头,我们沉淀下了经验,也时刻面对着更新的挑战;在行走的路上,有朋友,有思考,而其他的面向,我们仍在探寻。
以下是上海的故事。2018年,也望能来到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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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结构建筑学研究中心主任
我今日要分享的项目是藤幼儿园,对于藤幼儿园园长来说,这个建筑就是最好的建筑。园长一开始就对建筑师说,你不要给我做一个完美的幼儿园,你要做一个有缺陷的建筑,它是能帮助孩子们茁壮成长的道具。在这个“不完美”的幼儿园中,所有东西都需要孩子们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去做好。比如说,教室里如果有一盏灯或是一个电源没有关掉,小朋友去锁门时就会锁不上,于是他会想到是有哪个开关没关,“要节约用电”。又比如,幼儿园中间的草坪是坑坑洼洼的,孩子们在其中可能会摔跤,体验到痛感,也由此学习掌握平衡。所有这些设计,都是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独立地成长为社会人。
通常,我们建筑师希望做一个很“漂亮”的幼儿园,但对于园长来说,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孩子在其中快乐活动的空间。幼儿园就像是一个大道具。举个例子,幼儿园在冬天没有过多的采暖,但它设计有一个环形,如果小孩子觉得冷,“没问题,上面自己去跑圈”。这个案例让我反思,所谓的完美的建筑,对建筑师、业主、使用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完美又意味着什么?我们是要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形式,还是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关系?藤幼儿园给了我很多的启发。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联创国际设计集团首席总建筑师
建筑师其实每天都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视角观察着我们的社会、城市、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的活动。对于“好的建筑”可能每个人的定义不同,甚至可能完全相反,就我而言只要是能够给我们启发、让我们思考和反思的建筑都值得去看、去体验,都有学习的价值。
我带来的是一张发生在身边的照片,对上海的建筑师而言这栋建筑(右下角)可能比较熟悉,这原是在杨浦区控江路和江浦路交叉点的一个叫迈玛瑞的三层餐厅。建筑本身可能没有太多的建筑学意义,就是一个假古董,室外有一个火车头,里面的装饰、电梯等,复原了很多老上海的记忆,很多电影电视剧在这里拍摄。去年年初因为地铁16号线的建设,这里要新建地铁出入口,建筑必须被拆除。这个只有3层楼的建筑拆除时产生了大量的垃圾,令我非常震惊。这些垃圾目前已被搬走了,但它们一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在中国的某个角落。大家可以设想一下,中国每年要拆毁多少建筑,会产生多少建筑垃圾。这让我们反思,建筑师的社会责任是什么?
人跟建筑有着非常奇妙的关系。人的生存离不开建筑,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度过的;而建筑在开始建造时就要利用地球资源、改变自然的环境;在使用中也要消耗能源、排放出二氧化碳;在拆毁时更是产生大量的建筑垃圾,对环境造成破坏。这张照片于我是反思,让我对建筑师的社会责任有更深的认识。人类的学习、工作、生活离不开建筑,建筑师的职业是不会消失的,但是如果建筑师不能承担起对地球环境更大的责任的话,建筑师的社会地位一定会持续下降的。
我们常讲“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经验”,在某些时候,可能失败的经验更有学习和借鉴的意义。以上是我身边的建筑引发的我的思考。
博士,上海灰都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人
这是上届普里兹克奖得主RCR在西班牙做的一个酒窖。它是一个地景建筑,没有过多的形式,就是建筑师在大地上开的一个缝,由一条长廊走下去。空间不是特别大,因为葡萄酒的储藏是见不得阳光的,所以它需要人为地增加一段U形的行走的路线。这个房子的一个问题是,它的所有采光都是靠着U形中间的一条大缝来解决,采光非常弱。在一张照片里你感到的可能是光线的吸引力,但当你在地下状态走完一个完整U形,你可能会感到麻木、重复和无趣。但RCR在这样一个可控空间非常小的项目中,做出了一系列有趣的微变,而且是没有附加任何材质的。我很难完全用语言去描述RCR是如何在这个U型空间里让你闻到葡萄酒的酒香,让你经过一个稍微放亮的空间,又终变暗,等等的变换。
我最后选择了这张照片,是这个U形接近走廊的最后一个空间,是一个多功能报告厅。它的出口是照片背后的那片黑暗处,你不太清楚怎样出去,但沿着台阶一级级走到末端,有一个非常厚重的门。当你用身体使劲拉开这扇门,非常强的光线就会随着你的身体泻入整个空间内,你的眼睛一下子会被光线刺痛。在我拉开门的那一瞬间走出来,突然间一回头,发现在黑暗空间里走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不过是平面空间中的100米。这种距离感、时间感、光线的变化,一瞬间让我确信了这个空间的魅力。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们曾对RCR的描述:他们所有材料的单一性,其实完成了一次去材料化的操作,让人更加纯粹地感受到除材料和空间之外的,所有的感知。这是我在2017年看过的最好的房子。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王方戟老师今年觉得最好玩的房子,是在河北省定州县的一个贡院,清代科举考试的地方。贡院平面是一个方形的大空间,约1500平方米。我们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想象,一般是一只一只的,然后形成一个群落或院落;而这个房子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说明了中国古建筑的灵活性。解放前它被用作学校,后来成为工厂的厂房,这个特定的大覆盖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贡院另外一个有趣的点,是这个房子有一张“脸”,它其实是后加的。房子最开始的那张“脸”可以从它的背面看到,是很朴素的出檐和一个空的廊子。它前面的“脸”则用了一个重檐的、一半的攒尖顶,并以一个戏台样的空间供奉着“魁星”。新的结构,就着旧的结构。这个房子在没有这个新加的“脸”的时候,已然成立;在添加后,有了表情,它依然成立。这种不经意间成立的建筑,给人很多想象的空间。
GOM高目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瓦尔登7号是一个1970年造的住宅,在今日看来依然震撼。它到底好在哪?我们分析下它的平面布局其实是非常普通俗气的,几个围和的小高层组合在一起;它所有的建筑手段,比如小圆拱、贴的面砖,在现在看来也都不够高级。但在现场,它给人的感觉却非常好,我认为这是因为它背后有一些合理的算法。这些算法将俗气的手段结合在一起,客观上满足了阳光和通风等自然需求,实现了住宅使用的合理性,并创造出动人的神性空间。
波菲有两个著名作品,一个是这瓦尔登7号,另一个是红墙住宅。它们是波菲巅峰时刻天才的爆发。瓦尔登7号让我很感动,因为住宅往往是比较无聊的一个建筑设计类型,在建筑师的工作中却占据非常大的比例;所以希望我们在这“日常的诗学”方面,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
今年让我最受启发的房子,是在贵州省茅贡乡的地扪村,是今年联合设计的地段。照片左上角是我们住的地方,在侗寨的边缘,山坡上的一片房子。这里是一个博物馆,也提供研究人员的食宿,6、7栋房子依山而建,顺应着山坡相互错动,在不同高度上通过廊子相连;人走在里面,视线和身体是交错的,这错位带来非常自由的感受。房子的内部也非常有意思,比如这栋学生住的宿舍,通过错层,用一个开窗实现整个连续空间的采光。
但随着跟王老师的探讨还有对村子里其他房子的观察,发现刚才提到的那些效果并不是设计者刻意的追求——实际上,它们跟背后的木构体系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木构体系的灵活性,使得场地的特异性,以及真实的使用,可以结构性地反馈到建筑中,自然地产生某些效果,这种效果是具有力量的。这个房子启发了我,去认识建筑背后的“无形之手”,并思考这只手和设计的关联以及展开的可能性。
山水秀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客座教授
这是东海大学的女生宿舍,1957年设计,到现在已经60年,仍在使用。 东海大学早期规划和单体建筑所形成的校园聚落,是贝聿铭、张肇康和陈其宽在半个世纪前合作的结晶,是以中国传统建筑形制为根、对中国现代建筑系统化的、多方向的探索。其中开辟了许多健康的道路,因为各种历史的原因一直没有被好好挖掘。女生宿舍即是其中的一座。
今日选择这座建筑来讨论,是因为它有两处特别打动我。一是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建筑原型到一个超越原型的聚落。在设计这个女生宿舍之前,三位建筑师已经共同设计了文理大道上的普通教学建筑。女生宿舍由陈其宽主导设计,它的建构是两层高的混凝土框架,加上一个双坡顶的木屋架;这个形制在教学楼里已经用了,此处未有新的创造,但是它通过空间组织形成聚落之后,确有了脱胎换骨的新意。女生宿舍内有十几栋这样两层高的标准建筑,整体建造在一个坡上,陈其宽通过对建筑长度的调整,让各单元之间都有一层的高差错位,让空间和步道在建筑与院墙形成的层次之间以一种若隐若现的方式得以流通。这栋建筑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建筑师的职业生涯里不可能永远不断地创造新的原型,但即使是非常普通、平实而传统的原型,对它们安放在土地上的具体方式的改变,也可以让它们变得非常动人。
第二个打动我的地方在于时间。女生宿舍是1957年在美国设计的,陈其宽1959年来到现场,发现现场的建造与图纸不符。木栏杆被改为混凝土+洗石子显得十分粗大,对坡地的整理过于粗暴,形成了许多高大的台地。陈先生来了以后改回纤细的木制栏杆,并增加出檐以更好地保护木构件,更停止了当时校园里对坡地的粗放修理,改做多层的矮挡土墙,再通过放缓坡来重新梳理景观,让建筑能够更好地落地。经过这样的努力,一个有着奥妙通道的庭院,才生出了自己的气韵。
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这张图片,是2017年下半年唯一一个让我想了一想的房子,这是四川的仁寿大佛。我们一般会认为这是一个世俗的、非正统的建筑物,但它丝毫不亚于那些“正统”的建筑,甚至更充满着感染力。这个构筑物的与众不同之处在哪?首先在于具象与符号的形式。这个佛,它是具象的,但其不协调的比例(巨大的脑袋,小的身体和更小的手),又有着抽象、符号化的一面。给它做的房子,具有同样的气质:它有着具象的歇山顶,但它拉长的比例又体现出其符号性的一面。佛与它的建筑体现出相同的具象与符号化一体的形态,这种一致性使它们的结合十分默契,以一种奇特的自然甚至幽默的方式被并置;同时,这又是两个都不合比例的东西:佛是头大身子小,房子是身子大头小,两个颠三倒四之物像对偶、对仗一般形成它们的气质,不是那么严肃,却又是如此符合被世俗供奉的亲和力。这个“佛之家”中林林总总的反差与关系,给予我太多关于建筑形式、功能、空间、意义糅合的启示。
许多看似非正统的东西,同样有着深刻的“大道理”。我和大家分享这张照片,在哈哈一笑之余,也由此想说在书本不关注,正统无法识别的大千世界里,到处都有很有意义的东西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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