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利之美：卡洛·斯卡帕的设计精神

编者按：上月初结束的“细部背后：斯卡帕与意大利北部城市”考察团中，来自日清设计的设计总监赵晶鑫，以威尼斯商人长久以来的逐利传统作为思考出发点，详细、深入地分析了威尼斯出身的斯卡帕，其设计精神中又是如何体现逐利之美的。

本文转载自日清设计，已获授权。

细部背后的影子

自卡洛·斯卡帕1978年离世，至今已有39年。从20世纪末在欧美广为人知，到近年来为广大国内建筑业内人士所追捧，这个现象本身就是值得思考的社会学问题，其中包括对工业化时代的种种反思，对建筑学教育边界的探讨，当然也包括中国经济在经历了30年高速发展，人们消费能力和审美情趣提升之后，对手工业时代及匠人精神（虽然是以口号为主）的怀念和追忆。

虽然人们喜欢将卡洛·斯卡帕描述为将细部视为上帝或者生命的艺术家，组织材料和空间的大神。但在我看来，有点像文丘里以拉斯维加斯为例，描述美国式商业文化和建筑存在的种种动机的关联性一样，斯卡帕的设计逻辑源于威尼斯人最朴素的逐利精神。不同的是，威尼斯人的经商之道和历史更加久远、影响更加深刻。如果美国人是富二代的话，威尼斯人可以说是富十五代，虽然已风光不再，但看得出来的是这种贵族精神和精英品位，是长期传承和沉淀的结果，而威尼斯服务于商人的独特政体维持了一千多年的辉煌统治，也是人类历史上极为罕见的。

这种论点，在主流价值观看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而且令人失望，但抛开一个农业国家对商人的固有偏见和一个大陆国家对于海洋贸易想象力的局限性，这种逻辑其实是顺理成章的。即使就当下而言，意大利人仍然是最擅长将设计品位和艺术感转化为高溢价的国家，如时装领域的阿玛尼或汽车领域的玛莎拉蒂，这与英国、德国产品所具有的精确性、标准化的核心价值是完全不同的。

而这一点恰恰是威尼斯最终走向衰落的核心原因。这个原因不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阻碍了东西方贸易、新航路的开辟绕开了地中海核心区，而是以英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崛起，重新建立了全球化的原料输出国和工业生产国的新秩序，不再是以商人通过买卖者间的信息不对称和对于航路经验的把控来获取利益的传统贸易手段。这其实也验证了为什么二战后其他建筑设计大家如柯布西耶等以旗手一般存在，而斯卡帕却默默无闻并未留下论著，只留下耐人寻味的谜团。因为在现代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工商业体系下输出价值观意味着长久获利，而对古典商人而言，最重要却是保守和占有核心价值，以确保优势和竞争力，并非分享普世精神。

家具展的启示

斯卡帕一生中设计过无数展场，他习惯于一切自己来，从平面安排、细部设计到最终的一件件作品定位都亲自处理，不断地以多重角度进行深刻观察，这种经历持续在他的20-50岁间，并且深刻体现在后期更大规模的建筑设计中，包括如古堡博物馆、卡诺瓦雕塑博物馆扩建等，这种布展及思考的精确性一直持续在其整个设计生涯之中，在60年代后，逐渐出现了成熟的斯卡帕风格。

而展场设计到底是什么样的诉求和体验，在近期考察的最后行程，拖着双腿行走在米兰家具展的时候得到了最真实的感受。数以千计的展位被限定在各自的小方格中，福克萨斯设计的米兰新国际展览中心占地约200万平米，47万平米的展示面积，虽然有相对合理的休息区域分布在8个大型展馆间，但即使是走马观花的浏览，也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如何能在众多方格中脱颖而出，吸引观者的眼光和脚步，绝对是一件充满心机的事。

也许正是布展设计这种现实的要求，让斯卡帕练就了非凡的功力，他对展示物、展示空间、观众及所有心理反应的敏锐控制能力；墙上的织品、地面的处理，不论是地毯、木板，还是石头，都在加强人们停留在这个空间时对于展示物的感受。光线由光源的位置安排或是由中介物吸收或反射，都被轻微地调整着，每件展示物被置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和角度上。斯卡帕强调这些完美状况的组合将带给这些艺术品新的生命，他们将被现在的人们从心理与生理上重新体会、感应与诠释。

阳光下的裸女

位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西北侧的奥利维蒂展厅，其设计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以下图纸及技术分析来自张婷老师的研究论文）。展厅位于西北侧的通廊旁，相比其他普通店铺，有多一个山墙界面优势，对于设计者而言，需要解决的是相对较大的进深，还有在并不充裕的层高里设置夹层空间，并连接东向相邻的一个小隔间。

张老师从水平和竖向两个维度进行了详实的分析，也清晰地介绍了很多细节的缘由和动机，让这个项目更像是一个精密的容器，来控制参观者的感官体验，甚至是一种隔空对弈的游戏。

透过转角处的玻璃，内部名为“阳光下的裸女”的雕塑，就以闪亮扭曲的姿势吸引人们的目光，并在整个参观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角度和变化，这个做法和城堡博物馆里的骑马人雕塑如出一辙。

由于展厅相对较深，斯卡帕通过一个狭长的通道，将参观者提前引入展厅相对核心的位置，在通高的玄关处，让精心设计的非对称台阶展现在视线左前方，并吸引人们继续前行而上，之前从形式感上而言，觉得这个楼梯是一种东方园林式的自由造型，但实际上它暗含了一个引导人们身体重心向右移动的功能，引导观者先参观右侧的夹层走廊。

转身后二层朝向圣马可广场的尽端，是两个眼睛状的窗户，张老师将它描述“诱饵”，参观者会被引诱到右侧夹层，最后发现无法触碰到这双“眼睛”，然后不得不心甘情愿的再从左侧走廊走到它面前，摆弄一下日本式的推拉木格栅，望一眼圣马可广场上的人群。这种在商业展示流线中非常忌讳的死胡同，被斯卡帕演绎成为一种玩笑和游戏。而其中建筑构件、材料、栏杆的高度，都成为这个迷宫的密码。

斯卡帕建筑的美，并不是柯布式的宏大叙事，或者安藤式的内省震撼，而在于这一连串巧妙安排的建构“密码”，及其背后的故事和动机。这种动机真实、功利，但呈现出的却是优雅、自由、耐人寻味。我们被灌输的思想是：不管事情再小，都需要有一个伟大的动机，动不动就得治国平天下。其实动机的大小，丝毫不影响结果的伟大，如亚当·斯密（现代经济学之父）所说：“我们的食料和饮料并非来自面包师和酿酒师们的恩惠，而是出自他们自利的打算。”利己之心会通过市场转化为利他，而所谓的工匠精神，需要的不是泛滥的口号，而仅仅是市场的需求和体面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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