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居正 | 底层架空的断想

黄居正 | 林楚杰 | 2016.09.27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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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回归：柯布建筑的观念与形式·第3期（2016年9月25日-10月3日）"，最全面的柯布建筑考察，由黄居正老师担任学术领队，以行走的方式，阅读柯布的经典作品。下文是由他特别为本次旅行撰写的部分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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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居正 | 底层架空的断想（续）》

《黄居正 | 底层架空的断想（完结）》

引子

1915年，欧洲战事正酣，巴黎不时遭受同盟国的轰炸，但尽管如此，柯布仍屡履兵燹之地，风尘仆仆地往返于家乡拉绍德封（La Chaux-de-Fond）与巴黎之间，因为，有一桩大事一直萦绕在心，尚未了结。

一年前，在出生于邻镇勒洛克勒（Le Locle）、现供职于巴黎的结构工程师杜博伊斯(Max du Bois)的协助下，柯布凭借自己在奥古斯特·佩雷那儿学到的钢筋混凝土知识，琢磨出了一个多米诺体系（Dom-Ino），虽然杜博伊斯并不认为该体系在技术上有什么了不起，但对于柯布来说，却意义非凡。柯蒂斯曾在Idea and Form一书中写道，柯布在晚年，将多米诺体系与帕提侬神庙并置地悬挂在家里的墙上，其久未袒露的隐秘内心，于此展现无遗：多米诺是一个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上的结构体系，是一个现代版的劳吉耶式的原始茅屋；它是技术的，也是美学的，但更是文化的；它会与帕提侬一样，成为建筑学的基本法则，历久而弥新。

由于法国广阔的市场和文化影响力，在巴黎申请专利，一旦成功，便能名利双收，有着清教家族传统的柯布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他不辞辛劳，坐火车，一路兼程，前往法国南部瓦尔的蔚蓝海岸，去请教躲避战祸的老师奥古斯特·佩雷。漫长的旅途中，柯布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色，思绪翩跹，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

1908年的3月，柯布从维也纳到了巴黎，落魄了数月之后，经格拉塞（Eugene Grasset)的介绍，踏进了佩雷兄弟事务所，拿出他在意大利中北部的比萨、卢卡、佛罗伦萨、锡耶纳、拉文纳、帕多瓦、威尼斯等地旅行时画的速写，一贯沉静的佩雷扫了几眼，嘴角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拍着这位后生的肩膀：“明天来上班吧，就坐我右边的座位上”。

柯布于1909年的圣诞前就回到家乡拉绍德封父母的身边，纵然在佩雷兄弟事务所仅工作了15个月，但在巴黎富兰克林大街25号公寓、在香榭丽舍剧院，也在奥兰、佩腊的工程中，柯布领略到了钢筋混凝土材料，以及框架结构体系的巨大魅力，并且隐约意识到了其潜在的无限可能性。在柯布的心目中，先前的恩师查尔斯·莱普拉特涅尔（Charles L’Eplattenier)的地位正悄然被现代建筑的先驱佩雷所替代。而佩雷也一直关注着年轻柯布的学业成长，不仅引导他了解勒-杜克（Viollet-le-Duc)和舒瓦西（Auguste Choisy)的结构理性主义思想，而且1913年还给他寄去了阿道夫·路斯广为流传的名篇《装饰与罪恶》，柯布读完后，在给佩雷的去信中称，此书是“对建筑荷马史诗般的大清洗”。

因此，柯布坚信，这位既有“库尔贝（法国海军上将）的坚决和果断，又有马奈之沉静”的老师一定会提携他这位门徒的。况且两个月前，柯布在信中已经向佩雷大致描述了自己最近的奇思玄想。

下了火车，柯布直奔勒拉旺图（Le Lavandou）奥古斯特·佩雷的海滨别墅。一见面，柯布便向佩雷倾倒江河，从巴洛克谈到毕加索，从塞尚谈到马蒂斯，从后印象派谈到立体主义。长相与马奈《草地上的午餐》一画中右边那个半卧着的绅士颇有几分相像的佩雷也会不时插上一句：“让纳雷，你说说，在今天，在达盖尔之后，提香还会醉心于精确的透视吗？”是啊，本雅明揭示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绘画丧失了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对精确透视的长期垄断，早已被19世纪发明的照相术所超越和取代。

如此天马行空的对话在师徒之间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把话题拉回到多米诺体系，柯布向这位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开创者描绘了该体系广阔的发展前景，尤其在战后城市重建时，建造紧缺的大批量住宅方面，将会发挥无与伦比的优势。在耐心地听完柯布的讲解后，佩雷望着这位前途无量的高足，说道：“嗯，这个嘛，听起来蛮有意思，不过……办公楼、学校一类的公共建筑适合吗？”

一个不经意的反问，竟让至今只设计过几个小住宅的柯布无从回答。这也许提醒了柯布，往后即使再次前往巴黎申请专利，希望终究渺茫。既然如此，不如暂且搁下，享受阳光普照的地中海蔚蓝海岸。在海滨别墅逗留的几日，闲来无事，柯布在佩雷的慷慨指导下，掌握了单车骑行的诀窍。6月5日，柯布辞别导师，启程回到家乡，这个坐落于阿尔卑斯山侏罗山谷的制表小城，宁静、恬适，或许能平复柯布有些失落的心情。

一

柯布的家乡拉绍德封，位于瑞士的东北部，属纳沙泰尔州。他的祖先，是来自法国南部郎格多克地区的胡格诺派教徒。1517年10月，德国的马丁·路德因不满罗马教廷的贪腐和颟顸，率先在维滕堡点燃了宗教改革运动的星星之火，因着日内瓦加尔文新教传教士的到来，蔓延至郎格多克地区，原本信仰天主教的民众，大多改信，追随了加尔文新教。在法国天主教徒看来，这些新教徒是叛教的异端，是眼中的“梁木”，蔑称他们为“胡格诺”，意谓作恶的幽灵。在随后的数十年里，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两者互不见容，冲突愈演愈烈，终于在1572年8月24日凯瑟琳娜·美第奇王后的女儿大婚期间，酿成了震惊欧洲的巴黎圣巴托洛缪惨案（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为了避祸，包括柯布先祖在内的一批法国新教徒，不得不告别故土，远遁瑞士，在侏罗山脉中觅得了一方净土，他们垦土畜牧，却因资源匮乏，不得不另寻生计，发展出了一种需要高度精确性的手工技艺——制表业。按照韦伯的理论，这或许与新教伦理的职业观不无关联。到19世纪末，小镇人口虽不足4万，制表产量却占据世界份额的一半有余，寂寂无名的小镇，因此成为马克思《资本论》中研究劳动分工的一个重要案例。

柯布出生于1887年，原名查尔斯·爱德华·让纳雷，母亲玛丽·夏洛特·艾丽米·佩雷是一位钢琴教师，父亲乔治·爱德华·让纳雷－格里斯拥有一间小小的作坊，从事表壳涂釉工艺。像小镇上大多数新教家庭一样，柯布的父母也要依靠辛勤的劳作和节俭的生活，才能勉强跻身中产阶级。与哥哥阿尔伯特选择了音乐志向不同，13岁时，柯布进入了为本地制表业培养人才的工艺美术学校，学习表壳设计和雕刻工艺。幸运的是，他在那里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恩师，查尔斯·莱普拉特涅尔（Charles L''Eplattenier )。

hjzz06 — 查尔斯·莱普拉特涅尔（Charles L''Eplattenier)

莱普拉特涅尔早年曾就读于布达佩斯工艺美术学院，完成学业后随即去了巴黎美术学院，进一步研习绘画和雕塑。1903年，回到家乡，就任拉绍德封工艺美术学校的校长。莱普拉特涅尔采用新颖独特的教学方法，不仅要求学生掌握完美的专业技巧，而且带领学生在侏罗山脉的森林中漫步，教导他们要学会感受树木、植物以及大地景观的自然之美。在1925年出版的《今日的装饰艺术》一书中，柯布回忆道：

我的师傅是一位出色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森林中的人，并将我们也变成了森林中的人。大自然是我与伙伴们度过童年时光的舞台……青春期是永不知足的好奇的一段时光。我知道花朵从里到外是个什么样子，知道鸟儿的形状和色彩，知道一棵树如何生长，也知道它如何保持自己的平衡，即使是处在风暴中心时。

从保存下来的那一时期柯布所画的大量素描中，不难看出，柯布所言不虚。

在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的第五个年头，莱普拉特涅尔决定让这位天资聪颖，又有热情和进取心的学生尝试建筑设计，虽然开始时柯布有些惶恐，有些抗拒，但最终还是服从了老师的安排。刚好小镇上的法莱家族需要设计一座别墅，莱普拉特涅尔毫不迟疑地推荐了年仅18岁的柯布，并为他找来了有实务经验的当地建筑师勒内·查帕拉兹（Rene Chapallaz）指导解决某些工程问题，或许还有平面、立面的比例控制；而在形式美学层面，莱普拉特涅尔教导柯布：“只有自然能赋予我们灵感，只有自然是真实的；只有自然能给人类的工作提供一个基础。但是别像那些只向我们展示自然表象的风景画家那样对待自然。要研究它的起因、形成和重要发展，并且在创造装饰物的过程中将它们综合进来”，并向柯布推荐了学校图书馆的藏书《装饰的语法》（The Grammar of Oament），一本1856年出版的威尔士裔建筑学家欧文·琼斯（Owen Jones）的著作，此书受前拉斐尔派和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精神领袖、艺术批评家约翰·拉斯金的影响，强调手工艺，收录了欧文·琼斯与阿拉伯文化学者儒尔斯·古瑞同去阿尔罕布拉宫考察时绘制的大量装饰性几何图案。柯布从莱普拉特涅尔的教导中，也从此书中，间接地接触到了拉斯金的艺术理论，学会了拉斯金式的“如何观察自然，如何去找寻客观世界中抽象的几何模式以及有韵律的结构”，并在法莱别墅的屋顶、墙面等的设计中，把拉斯金的美学理论，用一种相当清晰和直白的方式表达了出来。甚至，法莱别墅建成后的1907年，柯布启程前往北意大利旅行，在佛罗伦萨，拉斯金写的《佛罗伦萨的清晨》(Moings in Florence)成为了柯布的导游手册，柯布以拉斯金的眼光和好恶去选择看哪些或不看哪些建筑和艺术作品，以至于在这次旅行中，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几乎没有进入柯布的视野。

二

1910年4月，柯布前往德国，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继续学习钢筋混凝土技术，可实际上，是因为柯布十分钦慕慕尼黑的一位开业建筑师泰奥铎·费歇尔（Theodor Fischer），希望进他的事务所工作，但不遂人愿，被回绝了。好在临行前，导师莱普拉特涅尔向柯布介绍了出生于纳沙泰尔，现居慕尼黑的威廉姆·里特尔（William Ritter)。

年轻时的里特尔喜欢旅行，踏遍了奥匈帝国境内斯拉夫和巴尔干半岛的许多国家，尤其对地处偏远的乡村地区的建筑、民俗文化、民间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1900年移居慕尼黑后成为了一位中东欧文化研究学者，同时，里特尔对音乐、绘画、文学等各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有着非凡的洞察力，是一位眼光犀利的艺术批评家，与安东·布鲁克纳、古斯塔夫·马勒、阿诺德·勃克林和乔凡尼·塞冈提尼等画家、音乐家有着广泛的联系。

柯布一厢情愿的拜师遭受挫折后，有那么几天，把自己的心绪埋在瓦格纳的歌剧里，或者，留连于老绘画陈列馆(Alte Pinakothek)，遍览鲁本斯和伦勃朗的绘画作品，排遣郁闷的情绪。在《今日的装饰艺术》一书的跋语“自白书”中，柯布写道：

……我一个接一个地探究那些大城市，去学习，去生活，去寻找能发挥我盼望创作的能量的地方，而我体验到了它们的残忍。大城市是年轻人的荒漠，他饥饿地被关在上千扇的门外，却听不到那门后刀叉的响声。一条流浪狗的生活。”“我是个孩子正在寻找…… 一位老师！

虽然命运已经如此地眷顾这位年轻人，两位优秀的导师莱普拉特涅尔、奥古斯特·佩雷相继出现在柯布人生之路的起始点上，对之耳提面命，但对于一位逃避，准确地说，一位拒绝正规学院派训练的年轻人，是多么渴望寻找到在心灵上、精神上真正能给予自己强大动力的老师！

打发完几天无聊的日子，柯布想起导师莱普拉特涅尔临行前的叮咛，寻出住址，叩响了里特尔的家门，没承想，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忘年之交，几十年间，始终维系着深厚的友谊，直到1955年里特尔去逝。虽然里特尔对建筑学无甚造诣，但却在心智的塑造上对年轻的柯布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柯布甚至视之为自己的精神父亲。在《勒·柯布西耶作品全集》第一册的前言里，柯布曾写下一段恳切而动人的文字，满载着悠悠的感念之情：

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个动荡的阶段，我们开始学着与人打交道，我们离开学生时代，我们满怀信心地投入到生活的伟大游戏中来，并相信，生活向着怀有美好意愿的人敞开，力量——恒，信，知——皆毫无保留地呈现，和着现实而本真的骄傲，便有了蚍蜉撼树之勇，撼动那棵扎根单调生活的冷漠之树。就在这个时候，我恰好结识了一位年长的朋友，款待了我的犹豫和惊奇。他不相信塞尚，他更不相信毕加索，但这丝毫未隔阂我们。他是个彻底的唯科学主义者。但，在自然的现象面前，在撕裂人类的纷争面前，他会动容。我们一同遍访名山大川——湖泊，高原，阿尔卑斯山。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我变得愈发坚定，我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我的这位朋友名字叫威廉姆·里特尔。

三

柯布从蔚蓝海岸回到家乡拉绍德封，呆了不足两个月，又于夏天，去了巴黎几日，晚上借住在雕塑家马约尔(Aristide maillol)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住宅里，白天埋身在国家图书馆，描摹《法国的地形》(Topographie de France)和《纪念法国路易十五的荣耀》(Monuments eriges en France a la gloire de Louis XV)两书中的大量雕版插图。得益于这两本书，加之几年前两次旅行中积累的视觉和身体经验，柯布领会了古典的构图原则和概念方法，无论是关乎城市的、景观的还是关乎建筑的。

而此时的里特尔，早在去年8月，大战的间歇期，便携同性爱侣扬科·卡德拉(Janko Czadra)逃离屡罹战火的慕尼黑，回到家乡纳沙泰尔市。但那个时候，同性恋并不被社会公众所接受，尤其在一个由熟人社会构成的小城市，难免会遭受亲戚朋友的冷遇白眼、以及路人的指指点点。无奈之下，里特尔只得避居拉朗德龙(Le Landeron)，一个位于纳沙泰尔湖与比尔湖之间的中世纪小镇，距柯布的家乡拉绍德封不到20公里。

因为物理距离的拉近，意气相投的两位忘年之交，不仅信件往来频繁，柯布更是不失时机，经常造访拉朗德龙，向里特尔请教诸般问题；或与里特尔相约，在山涧溪谷徒步旅行，陶醉在小镇周围明媚的湖光山色之中，倘若兴之所至，一幅幅水彩写生，即可援笔而成。可惜，在这一时期柯布留存下来的多幅画作中，仅有一幅标示了明确的作画地点：拉坦诺(la Tene)；而作画时间却只写下了年份1915，未留月日，不过，从前景中几棵凋零的树干和画面中几处象征枯寂的赭色，不难判断，此画必作于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