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第15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开幕以来,有方做了一系列关注中国建筑师参展情况的报道,如:从张轲到王澍 | 威尼斯双年展“军械库”里的中国建筑师们(点击蓝字即可查看)一文收到了不少积极的反馈。除了现场报道,我们将推出部分中国参展建筑师的采访,这是第一篇访谈——张轲:中国建筑的“前线巷战”,我觉得没法胜利。
本访谈由有方特约作者李博从威尼斯发回。
李博:在“前线报道”的主题下,标准营造参加本次双年展的是什么项目?
张轲:我们这次参展题目是“胡同微更新”(Micro Hutong Renewal),一共做了三块东西,有两个都是大杂院的改造,其中一个是在白塔寺。在展台的地图上,蓝色虚线是现存的胡同范围,橘红色虚线的是保护范围,红色实线是正在拆的,包括前门的,被拆成平地。这感觉有点像打仗。
我们可以看到的现状是,大杂院的改建,包括保护的层面,也是直接先删除,然后把它变成修复的样子,或者是新建的假的东西。这种加建是建国后60年,几乎在北京的每一个四合院里都在发生的事情,相当于每一个细胞里都在产生的东西。现在不管是保护还是开发,都是第一件事把所谓的加建先删除,把所有 unrecognized、unauthorized 的东西先删除。
我们在这次展览的三个项目里,微杂院是先把这些东西保留,然后有一些是修复,有一些改建部分重新设计成为儿童图书室、舞蹈教室,变成一个公共的空间。
那样一个原来像垃圾堆的地方,当改造完成了以后,住在周围的老百姓,他们说跟原来的空间一样呢,事实上增加了功能空间,变得实用起来。然后政府也会发现,这是一个新的微尺度的城市层面,它本身是具有辨识度的。这些过去60年所发生的当代城市生活历史层面的空间,是不应该被抹去的。它是一个微改造的项目。
第二个是在杂院的内部,保留院落边界的前提下,我们做一个新建的项目,40平米的空间做了五间房,感觉像是从现有的墙里长出来。第三个是保留原来的房子,用“墨汁混凝土”加固,形成一个中心院、一个前院、一个后院,一共150平米,插入一个功能性的模块。我们这次没有展出这个功能性的模块,它是专门研发的,它是个包括了厨房、卫生间、洗衣房、书架之类功能的基本模块,它也是我们最 modest 的一个,尺寸1.5×1.5米,2.5平米高。胡同的房子都可以很灵活地插入这个模块,在不改变形式的条件下,解决下水道问题,而这些在外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实在地改善了居民生活的同时,将对视觉和空间的影响尽量控制。
所以我们一共有三个不同的尝试,第二个更像是幅度大些的动作,但是在一个小尺度的空间内;第一个是更新那些被称为非正规的加建,老百姓创造的这种更小一层尺度的公共空间;第三个是一个更普适的设计,解决功能问题,外面是翻修,从建筑视觉上基本是看不到的,更谦逊。我们尝试去对抗大面积的删除,大尺度的新建,更好地保持城市尺度和肌理上的连续性。
李博:这个项目是如何开始的?
张轲:最开始时,(委托方)先让我们做了两年的胡同研究,研究完以后,我们就挑了这个项目,回来后最开始是做木头的,后来把木头拆了,建成这个永久的。
在这个项目里,我们在空间延续了原有的做法,在功能上植入了儿童图书室、阅读室、小展厅、舞蹈室。这样使得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的孩子,跟租住在这里外地民工的孩子,突然有空间可以在一起玩儿了。这其实是一种邻里关系,可以让人产生一种记忆。现在的中国,不仅是城市变得冷漠缺乏温度,包括人的记忆也变得冷漠。比如我现在回去以前生活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小时候玩的地方。而且,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是整代人都面临的状况——找不到自己的家乡。所以说,创造一个公共空间,在一棵树下玩耍,有一个图书馆可以分享阅读,这些是从社会层面上需要被重视的事情。
李博:参展现场的混凝土结构,是在意大利这边完成的么?
张轲:不是的,在北京。我希望展览不只是图片的展示,所以我们把这个场所弄了出来。浇注这个房子,我们前后用了两个多星期,150桶墨汁。然后再把它运到意大利来。因为重量有限制的,我们用的是轻质混凝土,重量是正常混凝土的一半。
这个混凝土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之前没人用过。在混凝土里面加了墨汁,颜色偏黑。在灯光的下面,感觉挺好。仔细看,走近了能闻到墨汁,质感还是很棒的,混凝土表面能够看到木头的纹路肌理。我希望这个东西,整体上是一个很谦卑的空间,不是很光亮的空间。对着这个空间看久了,可以感受到尺度感。而中国的灰砖,在欧洲是没有的。这种北京灰砖跟 Arsenale 展馆的意大利红砖对话,很有意思。
李博:超轻混凝土的成本比普通混凝土高多少?
张轲:成本差不多,主要是原来正常的骨料是砂子和石头,这是一种轻的,打碎的岩石,有点泡沫感。(它的粘结剂)平时也是用水泥,可以做这种水泥加上(这种超轻混凝土作为)骨料可以做保温的。但这个骨料虽然很轻,有很小的孔洞,但它不是我们常见的陶粒,跟陶粒的效果一样。陶粒也轻,但是偏大,我们整个(墙的)厚度只有8公分,所以陶粒倒不进去,这个是更细的骨料。也因为它的重量没那么大,所以震荡完了之后,和模板表面形成的肌理会特别一些。
张轲:对了,我们还买了老的水浒传小人书放在里面。
李博:注意到这个儿童图书馆在项目中是插入了一个坡屋顶之下的空间。现在这个尺度是儿童的尺度,比较小,成人都进去是感觉到空间下压的,尤其到末端的时候,因为它是顺着屋檐往下走的。那么这个屋檐的高度,是原来的房子高度就这么低吗?
张轲:是的。加建的时候它本来是那儿的一个小厨房,在屋檐下,很矮。这样的一个高度,变成了儿童图书馆的空间刚好合适。
李博:用手去试混凝土表面局部的时候,这个的表面用力点扣会感觉暴露在表面上的骨料被压掉一点。
张轲:对,要不然它不够轻。而且超轻混凝土这个最后出来的粗糙效果,是在我们有意识地控制出来的,这一点我们自己觉得还可以,行家能看出来。因为核心还是建筑本身,作为展览我们还是希望通过减轻自重的方式来达成运输的条件,如果用真实项目中的常规重量混凝土,会超过展场地面能承受的重量,所以我们还是决定用一个轻点材料去尽可能的把原样还原。原尺寸还原之后,这种空间有材料跟人的身体性体验,是给人直接带来的,而不需要我用图像去说明。这样去还原信息更加精确全息,我觉得精确度很重要。
在制作和布展的过程中,控制范围也很重要。在控制下的有意的质感,是有选择的。不是说做不精,也不是做精了就把它做得特别细。而且中间要一层一层的把新想法都剥掉,最后的结果变成这三件展品,一个实体的模子混凝土展台,两个1:1的建筑局部。直观来看,就是这三个要素,你可以不看更多内容,本身这些要素给你一些感官的直觉。当然,你直接走过也没关系,你想看一小时也没关系,也可以看到更多深入的信息,我们的布展可以满足各个层次的阅读。
我们基本把光都调暗了20%-50%。我觉得意大利工人砌砖比北京工人砌得好,我们买了特便宜的回收砖,歪歪扭扭,最开始还担心不行,但到这儿效果特别好。意大利的工人,砌两天就砌完了。刚开始要平缝,我说缝要内凹进去一点,在灯光下形成阴影,最后砌得比现场的还好。
李博:策展的初期是如何确定方案的?
张轲:策展人要求每位参展人都提供两张手绘、一张方案草图和说明文字。当时我提出了有两个不同尺度的方案,macro 的大尺度和 micro 的微尺度,最后 Aravena 两个都很喜欢,问我能不能都做。我说我先试试。但后来考虑到布展的空间不是太大,时间也不是太够,我们就放弃了。
放弃的是我们在米兰设计周展过的叫“未来山居”的项目,是立体的、城市的、基础设施一样的项目。虽然它是一个大尺度的设想,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庭院,盖自己房子的想法。微尺度、大尺度同时存在,一个是反映中国内部更新会有更多的尊重,第二是在大尺度上其实是城市的发展需要空间,需要有一个大愿景。这个愿望的起源是要解决农田缺失,城市又要进行发展这么一个矛盾。城市永远都是在往外扩,但是占的永远都是农田,因为发展越好的城市,越是渔米之乡,占农田占的特别大,这个矛盾就越激烈。我做过一个研究,中国国土资源部发的,过去20年,95年到09年,差不多15年,中国已经损失了8%的耕地,8%是巨大的,总耕地面积8%。到今年现在估计已经消失差不多10%的农田,但是中国农田人均占比全世界应该是最小的之一,是美国差不多1/10都不到,甚至更少,这个8%的面积大约1.5亿农田,我们不是要保18亿吗,在95年的时候是19.5,所以损失了1.5亿,所谓8亿亩的底线是到09年。在那个时间我就在想,我们城市仍然要发展,但是空间已经没有了,一种是向内的密集化,一种是向上找更多的空间,但是这种空间不是盖大楼,是让基础设施垂直化,大家仍然可以盖自己的房子,相当于一种竖向的加密,也很有意思。
但两个都做的野心过大了,等于在微尺度和大尺度都做了。现在修改过去掉大尺度后最后的结果还是挺好的,我们在讨论微尺度上变成了一种在深度上加深以后,其实它影射的是一个宏观现象,是对城市原有的、过去60年老百姓创造的空间,去承认和面对这种所谓的非正式空间。
在这个同时,还要有一些中国和西方的对话。因为混凝土本身是一个很西方的东西。如果中国的墨汁混在里面以后,最后的效果比我们现场盖的房子效果还好。我觉得这种(材料间的)对话,大家很容易就理解。还有这个灰色的北京的砖,和欧洲威尼斯的红色的砖的对话,过渡其实很自然。我们民国在上海有一些房子是一半灰砖一半红砖,那时候已经有这种做法,但是它是在一个楼里混着的。基本上这种文化对话(混凝土和墨汁)变成了不需要那么明显,不是特别去做的,在灯光也没有强迫你去一定要发现。当然,我也觉得没必要拿一些泥往墙上糊一糊,收一堆垃圾往上摆摆,否则就会变成另一种 kitsch 。
今年总体双年展体验感挺强的,都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反过来说,建筑师本身需不需要有立场?回答是肯定的。反过来说,如果你是没有立场的建筑师,这种建筑师作为知识分子的立场肯定是要有的。而且很多时候需要自己去找,而不是被甲方拿过来说我让你干一个什么事,只是作为甲方的工具,事实上世界上99.99%的建筑师仍然后者,只是优秀的工具和劣质工具的差别。实际上建筑是对社会可以产生作用的,自己需要有立场。
第二方面,真正本质上建筑是一个奢侈的活动,这种奢侈活动不是你给我多少钱,我给你盖一个房子,这事就齐了的。可能你找到我,你请我做一个东西,但是我给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还好一千倍,你被完全打动,这个是可以通过好的作品实现的。但是前提是你必须有眼光,你不能是一个品位恶劣的甲方,如果大多数甲方都是品位恶劣的怎么办,中国肯定是这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去找那些品味好的甲方来跟你合作,而不是等他找你。
李博:这次这个题目 Reporting from the Front,它在暗示一条战斗的隐喻,虽然没有提到战斗这个词。
张轲:对,但是一定是关于战斗的,前线嘛。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report,当然是关于城市内部加密与疏散的战场。在城市的密度层面上,演绎出来一种对于传统社区文化可持续性的一个质疑。事实上中国在讨论的、北京在讨论的是人口疏散,但是疏散加上 tabula rasa 的态度,对这个城来说是双重的毁灭。
这种东西你无法想象,我没有看到这个卫星图片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象北京有这么多胡同就在现在被拆成了平地,而且就发生在过去的一年,还有在保护区里面的。而且还在进行当中。建筑师除了甲方请你来做一两个院以外,你还能干什么,这个我并没有答案。因为我们做这几个院花了多少时间,差不多30%-40%的时间,是没有人给你付设计费的。你还要自己找赞助商,要让政府批准这个事,还要跟邻居进行斗智斗勇。但是还是有意思,斗智斗勇过程当中,会发现邻居的参与,有时候是很难缠的,有时候是无礼的。基本他只要提出要求,我们都会满足,除非他是无礼的要求,说你就得给我多少钱,反正我就给你搞乱,那个就没办法。
李博:在项目的过程中,遇到恶劣的邻居阻挠是什么?
张轲:天天跑去举报之类。他的诉求就是你在我旁边盖,你就得给我多少钱,那个院子的产权方,政府需要给他多少钱。但是我们,像我们杂院改造这个,微杂院这个就特别好,因为它还留了几户,我们其实是共生的,这个院里还有三户,他们全都特别合作,因为你改完了以后,他的条件变好了,他的那几间房价值提升了,他们特高兴,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是像杨梅竹那边那个微胡同,因为是隔壁,隔一条胡同的邻居,见一面都特别那个,一转身跑去给市委举报,市里各种城管什么的,只要有人举报,不管合理不合理,他都要来现场报个到,就是像出警一样。所有人都不愿意负责任,一直到去年底,北京市规委才开了一个专家会,说我们这几个是可以的,但不作为推广。
在你这个试验阶段,一定会有别人出来阻挠。如果你把所有的加建都拆了,做一个院,都搞得像200年前一样,没人拦你。反而你去毁坏它,你把它一夜拆平了,也没人拦你。反而你要盖这种小的尺度,就会遇到各种阻挠各种困难。
李博:像我们题目里的“战线”,这个front,一定是在战火最密集的地方。
张轲:说白了就是“巷”战,就是已经拼刺刀了。
李博:如果取得了“胜利”可能是最有价值的?
张轲:但是你不知道,我觉得其实没法取得胜利。
资料整理 林楚杰 张远博
校对 林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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