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有方"手泽与年轮:阿尔托的平常建筑"线路两期的学术领队金秋野特别撰写的旅行前言。"这是人在土地上端正的建造,超越了风格和技术,无关于现代或古代,它属于任一时代的每一个人",他优美的笔触下阿尔托向我们缓缓走来。标题有改动,本文原题目为"手泽与年轮"
他只是碰巧与勒·柯布西耶、莫霍利·纳吉和密斯同世为建筑师,却既没有对工人阶级生活状况的义愤填膺,也没有对艺术之神的舍身相许;他不向伟大领袖上书,也不去异国他乡造梦,只是作为一个人,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阳光明媚的午后,该在一个什么样的房子里吃下午茶?
怀着这份念想,阿尔瓦·阿尔托的建筑才能力道均匀,不为观念过度牺牲。它们从不迎合相机底片,也不费力讨好杂志编辑胃口。它们有着恰到好处的风度与分寸,像中岁欢愉,如老友重聚,携一束蔷薇,在林间密语。走进阿尔托的房子里,往夕阳的窗下小坐片刻,在仲夏的白夜穿过花园,就这样走过了时间。这里没有艺术史,亦无城市主张,唯四时天籁,人意如旧。房子外面是露台,露台看得见池塘,池塘外是树林和野地。建筑与草木共枯荣,与故人同苍老,在双手的抚摸中焕发光彩,在庭院的树干中刻下年轮。这是人在土地上端正的建造,超越了风格和技术,无关于现代或古代,它属于任一时代的每一个人。
人说阿尔托是材料运用的大师,其实材料与专业谋略关系不大,它更关乎人对世间万物的态度,故民居用材往往比建筑师好。阿尔托的房子安详从容,讲述着唯有缓慢方能孕育的节制之美。因为人有敬畏,所以安详沉着,又因为人心安静,故能感受入微。双手让石头和木材焕发生气,然后才有正确的组织和巧妙的安排。因为人是生生之民,大地上的万物也就灵光未泯,房子虽为新造,却也跟前朝旧物般深沉洗练,且常看常新。在群雄并起、天下纷纭的时代,建筑师们忙着开疆辟土,五大洲扬起一片尘埃,万丈高楼拔地而起,远在芬兰的阿尔托却依然耐心守护着北方的熹微光线和四时交替。他的建筑因而静中有思。
当然,阿尔托从未置身于时代之外。建筑领域人文日新,从年轻时代起,阿尔托就追随贡纳·阿斯普伦德等先锋建筑师放眼天下,及长又亲历CIAM的潮起潮落,心胸被时代的大风所充盈,成为历史选择的一代人中翘楚。但由于心怀小国寡民的和而不同,阿尔托并没有将所见一切信为福音,将现代风格不加思索地引入北方,使祖国山河成为短命流行的又一个殖民地。以他的地位和号召力,他本可以做成这件事,但他没有。
伟大是个人观念的极致,多少藏有祸心,而民间的建筑则无处用心又无处不用心,在似有若无之间显出平淡韵致。阿尔托的房子很像是民间的建造,混凝土和碎木头一样无区别地使用,一切都是有用的,也都是有味的。他掘地为池,聚土成山,用灌木编织篱笆,同毛石墙和混凝土打成一片,把砖头拉拉杂杂地垒筑起来,标高轻盈地跳跃,屋顶转出柔和的曲线,阳台装上精美的木栏杆。有心人其实是可以从这样的构图中读出毕加索和塞尚的,但毕加索和塞尚在此并不承受香火,他们只是朋友,在院子里谈天。
然而,这些看似寻常的房子并不真是"平常建筑",等寿限一到,就没入尘土。阿尔托的建筑背后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做衬托,能于无声处听惊雷,故而神完气足,是大人精神。现代建筑美学中最高明的东西本来在云端,到了他的房子里却能扎根泥土,在工匠的手心开花结果。唯其立意高明、用心也深,其形容则愈发谦卑,真正是和光同尘,毫无某某主义的自大与傲慢之感,不会让人觉得渺小无依。在现代时代,阿尔托御风而行,发明了属于芬兰的传统。说是发明,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是无中生有,没有前例可循。阿尔托告诉人们,所谓传统,其实就是想象和创造,一代代口传心授,讲一个无始无终的故事。
童年时代,阿尔托常在父亲的白色工作台下游戏。这张桌子很大,桌板有三英寸厚。桌面之上,学徒们全神贯注地俯身绘图;桌面之下,阿尔托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涂鸦。成年后的阿尔托认为,正是这游戏的快乐让他保持平常心,安于有限的尺度,而不被伪装成烈士情怀的私意鼓舞。再了不起的功业也不过是些平常人生里的平常故事,故事里的人分明知道在唱戏,也要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好的建筑就是正经的儿戏。
阿尔托的建筑是时代的一部分,但它却对很多通行价值观提出了疑问。任何关于现代建筑的既定知识和术语,都可能妨碍我们对阿尔托的建筑做出真正的理解和判断。想必阿尔托本人从未把现代运动诸将看得高不可攀,也未曾将异国的古典精神请上自家神坛,所以才能信手拈来,不落窠臼。他的建筑出自一种平易的感情,是作为尘世之人,做的世间建筑。
汉代有话说,"人生如朝露,圣贤不能度"。密斯和康用建筑表达永恒,阿尔托却知生为上,流连于生生不息的即时喜乐,散发出"思无邪"般的亲近迷人。
文 金秋野
摄影 苏圣亮 页景
版权声明: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转载请通过邮件或电话与有方媒体中心取得授权。
上一篇:阿尔托的温软力量
下一篇:张轲:中国建筑的“前线巷战”,我觉得没法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