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文字往往在不同的语境和不同的学科中被重新发酵出别样的意义。在建筑的世界里,有些文字不仅代表着它们被大众所赋予的意思,更在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打磨后烙印上了建筑的态度。朱亦民解读的“碎”、“灰空间”和“完成度”,无关生涩释义,无关追赶流行,而是反观这三个词分别是如何在中外建筑史年轮的推动下,被赋予了充满历史、传播和文化的意义。
“碎”亦有序
有一些专业流行语很有意思,人人都在用,可从来没有确切的定义,在使用中大家又都明白这些词是指什么。我记得的最老的一个词是“碎”。我在八十年代上大学的时候就在用,现在设计课上很多学生对自己的设计不满意的时候仍然用这个词,老师批评学生的设计也这么说。“碎”的来源无法考证,可能从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就有这个说法了。
“碎”是个贬义词。“碎”主要指形态设计和构图问题,疑似来自琐碎,主要意思指各部分之间互不相关,混乱,“没有整体感”;某些情况下也指房间之间的使用关系不清晰,方案的功能没有基本合理性。“碎”多少也有丑陋的意思。
▲ 图1:柏林犹太博物馆(Daniel Libeskind)
▲ 图2:柏林犹太博物馆室内交通空间
单纯从字面来理解,上面这些说法都不是很经得住推敲,很容易找出一些相反的实例。如果仅仅从形式的角度出发,指构图上的非整体、互不相关、不连续和混乱的话,那么我们以现代艺术为例,立即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现代艺术的基本特征就是“碎”。比如毕加索首创的拼贴画不就是把互不相关的东西搭在一起吗?有人可能会说,立体主义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传统的整体性,但还是有一种动态的构图原则在其中,有某种“统一性”或者连续性在其中,所以不能认为是“碎”。在某些情况下,至少在碎片之间还有某种形态上的相似性。
▲ 图3:毕加索的拼贴画《吉他》
▲ 图4:李布斯金的抽象画
那么我们再看看构成主义的例子:梅尔尼科夫1934年苏维埃重工业部办公楼方案和Ladovsky1920年公社方案。
▲ 图5:梅尔尼科夫1934年苏维埃重工业部办公楼方案
▲ 图6:Ladovsky1920年公社方案
很显然,上面两个例子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一致的。对于“碎”更极端的表达要属20世纪西方文艺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的流派——达达主义。达达主义从意图上就是反设计的。马塞尔·杜尚、弗朗西·毕卡比亚等达达主义者的创作从不跟随时下流行的艺术标准,而是追求“无规律”、“无意义”的“碎”。
▲ 图7:《下楼的裸女》,马赛尔·杜尚,1912
盖里在1970年代的自宅改建中,偶然和即兴的“设计”占了主导位置。单从构图的角度,这是个典型的“碎”的案例:可以说它的目标就是“碎”。
▲ 图8:盖里住宅(Gehry Residence),1978
那么我们是不是要承认,“碎”的贬义是个误会,构图也没有规律,无所谓原则,怎么干都是对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具颠覆性了:建筑设计和随心所欲的胡来有什么分别?
上面这些辩解有抬杠的味道。但我的意思是,“碎”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地使用,不和某些言外之意联系起来的话,确实会失去标准,变得没有意义。
达达主义把偶然性也引入到艺术创造中,如果偶然性都算作艺术准则,那么现代艺术还有没有方法和标准可言?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达达主义是用偶然性对抗混乱的现实和传统艺术的规则。所以偶然性是有目的的。
有一种与“碎”相似的说法,是我从外国的建筑师那儿听来的:too busy。意思是你的设计很慌乱,正在急匆匆奔向某个目标,但是还没有十分清晰。
所以我的理解大概是这样的:“碎”的贬义来自于手段和目标之间的关系。碎是相对于某一个目标的,也就是你的方法和目标不匹配。实际上当你的方案被批评为“碎”的时候,批评者是在和你谈(可能的)目标问题,意思是你设计的目标是混乱的。
“灰空间”链接着历史和文化
“灰空间”,它从198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出现,现在的学生还用这个词表示廊下空间、过渡空间。
在中国“灰空间”的渊源很清楚,来自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1984年《世界建筑》给黑川出了一期专辑。专辑中黑川的几篇文章都谈到了日本传统和“利休灰”这个概念。
给一位来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建筑师出专辑是改革开放以后,也是1949年之后的头一回。这在当时的中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大到很多建筑师和学生不分青红皂白,认定了黑川纪章是日本最好的建筑师,认为他的设计是独一无二的,他的方法也是独创的。这个反应连当时《世界建筑》的主编曾昭奋先生都看不过去了,出来澄清说给黑川出专辑并不代表黑川就是日本建筑师中最好的,也不代表他的设计没有任何问题。
▲ 图10:黑川纪章
我们都知道黑川有个意图是用灰空间来反对西方非黑即白的逻辑。但在我们的使用中这个意思很快没有了。如果把和“灰空间”相关的文化和传统的意味都去掉,在空间层面上和日常经验上灰空间就是指“过渡空间”、廊下空间。这个词目前在中国就是这样的用法。因此灰空间是个修辞用法,用一个绕了弯子的方式来表达一个简单的现象。
▲ 图11: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黑川纪章)
很显然,从表达的效率上讲,直接说“过渡空间”或者“廊下空间”更好。之所以这种绕弯子的说法会被建筑学专业的大多数接受,成为大家约定俗成的通用话语,可能原因并不复杂。与大多流行性的修饰语一样,它使说话者显得更有文化,“更专业”。同时也传达出了建筑师的潜意识:别把我们当成修鞋匠,我们是有教养的专业人士。
在我看来,“灰空间”流行起来这个现象证明了媒体的强大影响力,也说明传播具有很强的偶然性。这比对灰空间本身的分析更有意义。
“完成度”度量品质和合作
“完成度”是最近十年的新词,而且好像只在中国流行。
字面上看,完成度这个说法有些奇怪。难道是有些房子盖完了有些没盖完,所以有完成了百分之多少的程度之分,简称完成度?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完成度是指房子盖得好不好,施工质量质量够不够高。够高,则完成度高,不够高,则完成度低。
除此之外,我们知道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思,在中国的语境下指是不是按建筑师的设计完成了。
跟灰空间一样,完成度的用法呈现了这个词直接表达的意思之外的一些问题。完成度显示了中国建筑实践的一个不正常状态,本来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样的:甲方按一方的图纸施工,互相之间按合同契约办事,在中国常常做不到,所以有“完成度”之说。
作者
朱亦民
曾就读于西安冶金建筑学院建筑系及荷兰贝尔拉格学院。2004年开始任教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系。2002年创办道格玛建筑设计公司。主要建筑作品有成都建川博物馆聚落文革生活用品馆、洛阳普莱柯国家兽用疫苗工程中心等。
版权声明:本文由作者朱亦民授权有方发表,文章作者享有版权及最终解释权。原文题目《碎·灰空间·完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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