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传统与创新,就如贝克特所比喻的将无色的未来之流源源转注于过去并加以着色,本难分彼此。当下设计教育中则对创新过度强调,而忽视了传统的意义。针对这一状况,同尘设计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张翼撰文表达了其对于当今设计教育的些许思考。
上个月被请去给一个高校风景园林专业的课程设计评图。其间有一位操台湾腔儿的貌似海归的外聘老师,对每一组作业都抛出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要借鉴岭南传统?第二,你的创新点在哪里?被问到的学生有些不知所措,不断强调设计中对岭南园林要素进行了变形以及与现代的结合,至于创新点,此刻则完全唤不起我的记忆。
那个学生的不知所措让我颇感欣慰,没有侃侃而谈,说明还有机会思考;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刻意表白对传统要素的变形呢?说明他还是从之前三年的设计教育中获得了某些“是非观”,他似乎察觉到自己可能犯错了,似乎也知道该如何辩解。当时的场景,是整个中国当代设计教育的缩影——漠视传统,甚至惧怕传统,却扬言要优化传统;无力讨论好坏,于是鼓吹创新,而那创新,看起来又循规蹈矩。
我的追问是:第一,当一个设计教师在课堂上指导他的学生对传统进行“现代化”操作之前,他是否有能力把那些传统的本来面目清晰地呈现给他的学生?第二,如果不能准确定位古法,那么要如何认证所谓创新?与谁为新?第三,如果抛开了设计的高下评判,讨论传统与创新意义何在?
▲图1:方大拿(Fontenay)修道院与拉土雷特修道院
先从高下出发来聊聊传统。传统同时存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我们通常称其为“历史”与“地域”。“传统的”当然不绝对意味着是“好的”,但是,当我们面对无法评判先在好坏的困境时,传统则是:我们身后的过往、以及我们脚下的土地所能给予我们的一切!柯布西耶在拉土雷特修道院的空间操作完全脱胎自中世纪的方大拿(Fontenay)修道院,(图1)这保障了拉土雷特修道院在柯布动手前就所以谓之修道院;而密斯在古希腊的多立克与爱奥尼标准下对十字钢柱与工字钢柱的相异处理,(图2,图3)究竟是在变形还是在摹古?
▲ 图2:多立克与十字钢
▲ 图3:转角爱奥尼与双向工字钢柱
传统一定与一切世间之物一样的不完美,但她并不是全部历史与所有地域要素的总和,传统是经由强大的岁月洪流冲刷后仍能留下的点滴。设计有别于一般技艺的重要特点是:它属于未来,设计过程本质上是在计划一件将在未来发生之事。我们无从确定未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是否能获得存于经典历史的殊荣,而那些被称作传统的点滴却已经获得了殊荣。具体一点,我们对设计开始前的一切高下评判,几乎都来自对传统高下的习得。当然,传统在历史和地域两个层面都是片段性的,我们在诠释传统的时候总是倾向于借由填补片段间的空白来美化她——这一点经常为严肃的历史学者和愤怒的设计师们所诟病——然而,作为设计师或设计学者,如果他们没有能力用自己的力量和学识将传统诠释得更美,我们又如何能指望他们所诠释的未来?
相比之下,在高下面前,创新的任务则更加艰巨。追求创新的人往往追求与前不同、与众不同,我常举一个不雅的例子:想要“不同”有多容易?您脱了裤子出去跑一圈就与众不同了;但当您光着屁股跑回来时,会发现自己绝不是第一个裸奔的人。这就是设计教育面对创新的困境,要么挣扎作怪,要么孤陋寡闻。创新是个单维的时间评价,“新”并不意味着“好”,而那个“创”字,本就是个“伤”字。因而,追求创新对设计操作的要求更高些,如果说传统是通过学识修为来借鉴历史的成见,那么创新则需要通过强大的理性思辨来对抗成见。现代主义以来,创新的意义的确变得不同寻常,落实到设计教育中,从包豪斯到德州骑警再到库珀联盟、苏黎世高工等的设计训练都以引导理性思辨为首要。这类思辨训练在由“纽约五”所撑起的“白派”手中仅成小筑,在日本建筑师手中则早已形成扎实的基本功,足征大观。而在国内,除了个别师门的个人取向,真的存在非史观方法的教育体系吗?但抛开方法,创新教育可堪设想?
传统与创新,就如贝克特所比喻的将无色的未来之流源源转注于过去并加以着色,本难分彼此。阿道夫·路斯在《装饰与罪恶》中的创新题设至今仍余音绕梁,而面对建筑教师莫克利(Mokrý)的教育学逼问,他不得不在《装饰与教育》一文中重塑古希腊装饰传统在设计教育中不可取代的核心地位,承认“古典装饰在绘图教学中的作用与语法在拉丁文教学中的作用是一样的”;而正是摒除成见的九宫格,令帕拉第奥的百余经典住宅在维特科威尔手中被提炼为十数种有限原型。(图4)没有扎实的传统和严谨的创新,图桌上的设计师们以及讲堂上的设计教师们该何处存身呢?
▲ 图4:九宫格与维特科维尔的帕拉迪奥原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面对传统,有人表现出极度的呵护与珍视,对一切传统讨论和传统操作都报以痛心疾首的责问:传统是这样讨论的么?传统是这样操作的么?你这么做不是在糟蹋传统么?这恰是珍惜传统与回避传统之间存在的巧妙夹缝。面对创新,则有更多人将目光投向专业领域之外的广阔苍茫——一旦避开了整个专业,也就同时规避了与众之同和与前之同。于是各类似是而非的新奇概念应运而生,于是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医学、性学无所不谈,只是,专业不谈。这两路策略不仅能巧妙掩饰设计师在传统学识与思辨能力上的双重虚弱,甚至还能提供一些体面的虚胖。
为了从业,为了生存,我并不觉得所有设计师都有必要告别那些油滑和虚妄;但至于教育却另当别论。在我所参加过的各式教学评图和竞赛评奖中,总是能看到想当然警惕传统的学生越来越多,而敢于呈现扎实专业思辨和基本功的学生却越来越少。尽管我不是一个肩负深重民族责任感的设计师,甚至也不算是一个教师,但有些焦虑仍挥之难去——摆在眼前的设计教育,丢规弃矩,你传的是哪家统?不见灰飞,不识烟灭,你创的是什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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