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5年4月
周凌,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建筑系副系主任。最近,他更多地尝试在低造价项目中创造更符合场地要求的场所。他认为好的甲方应该给予设计师充分思考的空间,中国建筑最需要的不是好的建筑师,而是好的甲方。在最近的项目中,他发现对于尺度和材料问题,传统工具几乎是无用的,他认为方案与现场应该建立一种更紧密的关系。对于国内设计行业现状,他认为最可悲的是我们的科技是分离的,和物质世界没有关联。在当代杰出建筑师中,他更关注那些讲求学理的建筑师。在对同学们的寄语中,他提出大家最需要的是某种建筑学的精神。
有方:最近在做的项目是哪些?
周凌:最近在做几个小房子,一个是南京桦墅村的村口建筑(图1-4)和乡村展览馆。村口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公共空间的一个类型,是迎来送往和休憩集会的地方,这个村口建筑希望重新塑造乡村的公共性和认同感,找回中国传统乡村的类型学。乡村展览馆是在三栋民居的基础上改造而成,保留老的两栋,加建一栋新的建筑,最终形成那个一个新老交替的展览馆,展览时候可以一会看到新的,一会看到老的房子,时空的错叠。另一个是浙江莫干山乡村里的一个小酒店,这个项目做了大约一年的设计,至今还在边做边修改,建筑采用聚落式布局,延续江南传统乡村居住建筑的布局和性格。几栋建筑聚合的姿态研究了很久,既有公共性的围合,又有私密性的角落,而且希望每间客房都能看到最佳的风景,难度很大。这个项目希望发展一种的当地的建筑学,它是地方的,也是当代的。还有刚开始在做大理洱海边的一个小酒店,从人的体验出发,仔细“经营位置”,考虑人如何进入这个场地;先看到什么,再看到什么;人最愿意坐在哪个位置;看到什么景色;等等。外观和造型只是一个结果。
▲桦墅村口建筑效果图
▲桦墅村口建筑模型
▲桦墅村口建筑实景
这几个项目都是低造价的建筑,不会超过当地平均的造价,室内材料和家具都经过设计。幸运的是,这些项目得到甲方的信任,每个项目设计时间都无限制,最后设计时间都在半年到一年之间。非常感谢这些专业的甲方,让设计师有充分时间思考一些问题,中国建筑最需要的不是好的建筑师,而是好的甲方。
另外,最近完成了两个项目,南京一个经济适用房小区的配套小学(图5-10)和幼儿园(图11-14),也都是低造价的、没有任何装修的房子。两个用地都很小,几乎是用地指标的下限。所以幼儿园设计的目标是让活动场地最大化,阳光最多,结果确实多出很多活动场地来,日照也很充分。小学设计了一个“街道”,街道一侧是普通教室,另一侧是活动室和配套,街道里穿插了图书室,会议室等公共空间,整栋建筑像一个小城市。
▲岱山消息模型
▲岱山小学室内模型
▲岱山小学外景
▲岱山幼儿园模型
▲岱山幼儿园实景
有方:和过往比,最近做的项目有哪些新的思考或尝试?
周凌:最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所有的图纸和模型这些工具,都无法帮助进行方案的深化和思考,尤其是尺度和材料问题,借助传统工具几乎是无用的。一个房间3.9米和4.2米差别是很大,但是su模型、实体模型、平面图、轴测图,都无法反映这种真实的差别。经常是只有人在现场呆着,才能想设计和做决定。建筑学发展了这么久,工具还是不能解决很多问题,从文艺复兴时期的透视图,科学革命时期蒙日的画法几何,到计算机的虚拟现实,都解决不了真实场景的问题,阳光、风景都是图纸上无法预期的。所以,像莫干山酒店(图15-16),我们就发展了一个办法,先做一套施工图,等一层盖起来,到现场站人在楼面上,清楚看到各处风景,改一次施工图,调整床和卫生间的位置;等二层屋顶盖好了,再去现场,感受一下光线和风景,再改一次施工图,调整各个窗洞位置和大小。这样的话,人和风景的关系就不会太差了,当然这是一个笨办法。不知道有没有更加聪明的做法。可能像澳大利亚的建筑师特格伦·马库特(Glenn Murcutt,普利兹克奖得主)的办法有些启发,就是做方案以前,多次去现场。如果能够无数次去现场,晴天去,阴天去,春天去,秋天去,看一年的现场,这样就对场地理解很深了,也牢牢记住了现存的场地景观。当然,外地项目很难做到这一点,只有羡慕西扎那样,看一次现场也能做出很符合场地的设计来。
▲莫干山原舍效果图
▲莫干山原舍模型
有方:当项目进入施工阶段,你去现场的频率如何?通常会遇到什么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
周凌:现场很重要,前面说的几个项目,施工阶段会常去现场。只要施工队有问题,会随时去,也有同事或同学会常驻现场,几个小项目到现场的次数大约都超过20次。其实好的设计师不怕麻烦,怕的是施工队一次也不找你,房子就盖好了,那就可怕了。
有方:当下面临的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打算如何解决?
周凌:太大的困惑没有,小困惑倒是很多。一个是理论太多,想法太多,不能坚持一个理念。这种摇摆会让设计过程有时候比较漫长,我在想怎样能让设计过程更加轻松。像西扎那样,哼着小曲,画画平面图,一个人就把设计做完了。不像现在一群人,又是模型、效果图,又是平面图、su模型,倒来倒去,花很长时间。究其原因,应该是自己还没有发展出一套自己的建筑学,能用相同的语言,去处理不同的建筑问题。
有方:如何看待建筑设计行业现在的处境?打算怎么应对?
周凌:中国的设计行业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总是讲“中国制造”要转向“中国创造”,靠什么,靠科技就可以了吗?以前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现在我认为“设计是第一生产力”。华为的科技专利已经是世界第一了,它的手机还只是刚起步的低端产品。互联网时代,用户体验是最重要的事,设计才是最终带领制造业走向4.0的核心,我们的政府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当然,“一带一路”其实就是个设计。如果说高校是国家的大脑,设计就是整个制造业的大脑。中国的科技论文发表数量已经是亚太第一,工程学科排名也进入世界前列。可是,我们的制造业、我们的工程行业、我们的城市和建筑,是怎样一个低级的状况?我们的科技是分离的,和物质世界没有关联的,很可悲。
中国的建设行业经过30年的狂飙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整理的阶段,建筑学取得很大进步,但很多方面也不尽如人意。建筑师应该思考,这个体制是不是适合建筑学的发展?计划经济时期的影响,专业工种的划分过细,甲方都不是最后的使用者,建筑方案和施工图脱节,施工图和施工脱节,导致很难彻底完成一件作品。我们很需要国外那样,建筑师牵头,设计、施工、景观、室内一体化,这样才能保证项目的完成质量。房地产趋向饱和以后,设计机构有几个出路:一是加强研发的能力,主导一些开发和产业,甚至自己设计一个产业链条,参与其中;二是强化某方面的专业性,比如体育馆建筑,实验室建筑,做到专业领先。
有方:如何看待参数化设计?你认为参数化会导致一场建筑的革命吗?
周凌:当然是一个方向,不仅是设计领域的参数化设计,而且是建造领域的数字化建造。在数字链条中,任何形状的房子可以被轻易设计和建造出来。毫无疑问,计算机机、互联网会改变我们的未来。新世纪以来,新科学的发展,计算机、生物学、新几何、地质学的发展,很多技术影响了建筑学,人们有了新的手段来描述和定义新的形态。人工智能的发展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马斯克(特斯拉的创始人)和扎克伯格(Facebook创始人)共同投资的人工智能公司Vicarious,正在研制能够像人类一样思考的电脑,这些都是在不远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就像突然间无人驾驶汽车已经可以上路一样。大数据和云计算,让人类的信息全部掌握在机器手中,Gps轻易地定位人的位置,而人类无法拥有这样的数据量。人类在建立一个数字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计算速度,人类永远不能和计算机相比,所以我比较悲观地相信机器是会超越人类,而且可以轻易地取代人类。当然,计算机和生物学的发展,帮助人类在未来战胜疾病,甚至超越死亡。未来更加是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
有方:最近读的有趣的书是什么?
周凌:柳宗悦的《民艺四十年》。这本书,传达了一个观念,长时间影响了日本的设计界,不管是工业设计还是建筑设计。民艺,在柳宗悦的定义是很清楚的,就是民间手工艺,是一门实用的技艺。我们中国艺术学的创始人张道一先生对民艺的定义更接近民间艺术,民间美术也算进来。这个问题很大,这其实是两种观念,两种认识世界的方法,两个世界。如果一个设计品牌因循的是柳宗悦的民艺思想,那可能是无印良品;如果因循中国民艺学,那可能就会混淆进入一些美术的事。有些观念具有操作性,有些观念不具备操作性。
▲《民艺四十年》 封面
有方:最近一次旅行去了哪里?
周凌:去了越南的岘港和惠安古镇,当地建筑保留了中国、日本和本土建筑的影响,保持了亚洲建筑的特征。古镇街道让人想到一些电影场景,梁家辉和梁朝伟的某些电影,街道有些热带气息,那些植物和院子,非常有生活感和怀旧感。东南亚国家保持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结构,没有向我们这样狂飙发展,中国快要把一切旧的东西清除干净了。其实一个社会就像人一样,没有记忆就不会成熟,不会有成熟的心智。
有方:最喜欢的、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建筑师是谁?
周凌:观念方面,埃森曼和科林·罗的理论对我影响很大。建筑学的发展一直都有历史派和当下派,也可以说是尊崇古典和“时代精神”两个争辩,罗西和科林·罗为建筑学内在的永久逻辑争辩;文丘里和库哈斯为时代精神争辩。我比较接受科林·罗的观念,去分辨建筑中哪些是永恒的,哪些是时代的东西,获得本质,也就是埃森曼讲的建筑的内在性和自主性。
设计方面,因为教学,我比较多的是和学生讲解密斯这类有逻辑、有学理的建筑师。作为教师,要区别现代建筑中那些是可传授的知识,哪些是不可教的,比如密斯是“可教”的,他处理一个问题永远是用同一个办法;柯布是“不太可教”的,他对同一个问题会有很多答案,初学者会被搞糊涂。当代的杰出建筑师很多,我关注的也是比较讲求学理的那些建筑师,比如Alberto Campo Baeza,Christian Kerez,Eduardo Souto De Moura,Gigon & Guyer,代表了建筑师对空间、结构、材料、场所等建筑学基本问题的思考。
有方:最近有发现对你特别有启发的建筑师吗?为什么?
周凌:西班牙建筑师Selgas Cano给我两个启发,一个是无形,他的平面像随手画的一根线条,不是方形、圆形,也不是曲线、折线,一种自然的、不受传统建筑学规则制约的无形的形式。我们可以追问建筑学的学科发展到今天是否制约了他最初的意义,就是卢吉埃所说的原始茅屋问题。另一个是材料和细部,Cano事务所用Pvc管子在一个古遗址上改造会堂,内部所有细节都是自己发明的,用廉价材料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细部,这些语言都远离了柯布、密斯的现代建筑的影响,甚至超越了库哈斯、赫佐格、扎哈等定义的当代建筑的范畴。我比较尊敬这类最原创的建筑师。Enric Miralles也属于这一类。
另一个是斯里兰卡建筑师Geoffrey Bawa,他让我们看到了平行于现代主义,甚至是平行于现代建筑的一条线索。
有方:上学时,哪门课让你最有兴趣?
周凌:除了建筑设计,建筑历史和建筑理论是重要的课。
有方:毕业后工作中第一个教训是什么?从中学习到什么?
周凌:学习和工作一直还算比较顺利,以前没有太多愿望和负担,做设计、画图是比较愉快的事。
有方:最近哪件社会议题最让你关注?
周凌:乡村营建和互联网问题。很有必要建立基于社会学层面的乡村自治和基于互联网的地区生活生态系统。
有方:最近除了设计外,花最多精力的活动是什么?
周凌:除了设计和教学工作,假期或周末会陪家人,带小孩,到各种乡村田野、古城古镇,四处走走。这几年利用假期,跑了很多古镇古村。其他几乎就没有时间了,高校里每天要处理很多教学、科研和生产事务。
有方:送句话给将要毕业的同学吧……
周凌:设计是一种技能(technique),除了技能,更重要的是知识(knowledge),同学们对社会、历史、文化要有理解;除了知识,更更重要的是精神。中文里“精神”这个词很好,包含心智、愿望、理想和勇气的意思,建筑系学生特别需要这些气质。学校除了训练技能,传授知识,更需要树立精神。精神针对物质而言,本身就具有某种批判性。一些杰出的建筑学教育模式中,瑞士ETH传授技能,伦敦AA传授方法,纽约的库帕联盟赋予学生精神。我们同学最需要的就是某种建筑学的精神。
建筑师简介
周凌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建筑设计与理论专业博士毕业,目前任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建筑系副系主任,ARCHIDOT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曾任瑞士联邦卢加诺理工大学蒙德里索建筑学院(The Federal Politechnic of Lugano, The Academy of Architecture of Mendrisio)访问学者。现任中国建筑学会地区建筑专委会委员,江苏省乡村规划建设研究会理事,江苏省城乡规划专家库成员。曾获得“中国青年建筑师奖”、中国建筑师协会“中国建筑设计奖(建筑创作)金奖”、“江苏省优秀工程设计一等奖”、“江苏省城乡勘察设计奖一等奖”、“江苏省土木建筑学会建筑创作奖一等奖”,等国家、省部级建筑设计类奖项11项,国家、省、校级教育类奖项9项。出版专著3部,发表学术论文和作品50余篇次,完成建筑设计和城市设计项目2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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