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路斯的一句“装饰就是罪恶”几乎成了现代主义时期最掷地有声的口号,尽管口号尽人皆知,却极少有人关注路斯这句呐喊的语境,更少人注意到路斯本人在建筑实践以及教育观念上对此问题的纠结与矛盾。本文参考他的建筑实践以及教育观念,简要分析路斯装饰观念的非美学论证,并重新商榷汉译中“罪恶”一词,望能给这一经典问题的讨论提供略丰富之视角。
有方专栏 | 翼见02
装饰之罪与路斯之痛
文 | 张翼
1908年,阿道夫·路斯促就《Oament und Verbrechen》[英译为Oament and Crime,最流行的汉译为“装饰与罪恶”,其“罪恶”的译法颇堪商榷。]一文,对装饰的咒骂可谓痛心疾首:
现代装饰,既无父母也无后代,既无过去也无未来。[Adolf Loos: Oament and Crime, Selected Essays, Selec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Adolf Opel,Translated by Michael Mitchell, Ariadne Press, Riverside, Califoia. 第171页。]
从此,“装饰”一词便在现代主义的殿堂中万劫不复了。至今,建筑师们仍不免谈装饰而色变,可见路斯的魔咒仍余音绕梁,“装饰就是罪恶”几乎成了现代主义传统中最振聋发聩的呐喊,家喻户晓。
▲ 图1:米勒住宅的大理石拼接
但说来古怪,对于践行建筑装饰之技艺,路斯可谓顶尖高手。在米勒住宅(Villa Miller)中,他能将大理石板饰面上的天然纹理拼接得天衣无缝,如“独石”般完整。(图1)此艺之前仅见于阿尔伯蒂的《论建筑》:
古人切割和打磨大理石的精细程度是值得注意的,事实上,我就见过超过四腕尺长、两腕尺宽,而厚度不超过半指的大理石板,沿波浪线方式排布,就是为了(对齐大理石纹路来)弱化接缝。
[Alberti: On the Art of Building in Ten Books, translated by Joseph Rykwert, Neil Leach, and Robert Taveor,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第177页。]
▲ 图2:德国馆中的石屏风
但那传说中的技艺是如此之难,即便在盛行精工巧艺的文艺复兴时代,通常也只好以打磨掺有大理石粉的抹面的简易巧法来达成类似的独石效果,就连帕拉迪奥也难免俗;在密斯·凡·德·罗著名的德国馆里也有一块“独石”屏风(图2),从效果上或望与路斯比肩,但此石原本就是将同一块料石切片后再行拼接,从工艺难度上远不可同日而语;此外就当属彼得·卒姆托的瓦尔斯温泉浴场(图3),该作的概念就是“the stone is made of stone ”——“此石为石所就”,这与从阿尔伯蒂到路斯的传统一脉相承,但卒姆托是以片岩叠砌的致密机理来实现整体性,较之路斯的纯饰面拼接操作,仍稍有逊处。
▲ 图3:瓦尔斯温泉浴场的片岩墙
哪怕是回到理论层面,路斯在1924年的《装饰与教育》(Onament and Education)一文中亦曾指出:
古典装饰在绘图教学中的作用与语法在拉丁文教学中的作用是一样的……正是拉丁语法给我们的思维和灵魂提供了准则……古典装饰为我们日常用品的形成带来了秩序,规范了我们的形式,并且建立了(忽略人类学和语言学的差别)一种通用的形式储备和美学概念。[Adolf Loos: Oament and Crime,版本同上,第187页。]
此文与《Oament und Verbrechen》被收入同一文集。路斯对装饰美学价值的首肯,是被那些奉行“路斯戒律”的现代主义者们集体漏读了?还是在构筑新美学的共同目标下,被心照不宣的隐匿了起来?
仅作望文生义的对比,我们就不难看到:第一,“古典装饰”与“现代装饰”的区分存在着明确的时间界限,路斯对装饰的批判是有时效性的;第二,路斯的装饰之痛恐怕并不根植于美学取向。那么,路斯宣判装饰的罪状究竟是什么呢?路斯之痛又在何处?
答案就静静地待在1908年那篇宣言里。19世纪末的维也纳,堪称整个西方世界的文化腹地,路斯也从未对本土的艺术传统丧失信心,他对美学的讨论常笼罩在情绪失控的激辩气氛中。真正让路斯的论证重回冷静与雄辩的,是他在文中的经济学观察:
一个装饰手工艺人需要工作二十小时才能够得到现代工人工作八小时的收入。总的说来,装潢使得产品更昂贵了,消耗相同的材料,装潢过的产品却需要花三倍的时间来生产,尽管如此,却只能卖出朴素产品一半的价格。省去装饰,可以降低工作时间并能提高回报。一个中国木刻工工作十六个小时,而美国劳工只需要工作八小时,如果我肯为有装饰的箱子和朴素的箱子出相同的价钱,那么劳动时间的差额就留给了工人……装饰意味着浪费人力……而在今天,那还意味着浪费材料,同时意味着浪费资本。[Adolf Loos: Oament and Crime,版本同上,第171页。]
Oament and Crime: Selected Essays
Adolf Loos
本书收录了36篇阿道夫·路斯所作论文,关注的是广义的设计问题,涉及面从建筑到家具,从服饰到珠宝,甚至包括陶瓷、印刷。除此之外,他还在书中讨论了技艺的教育与训练的问题。
在这段分析中,有着明晰的类马克思经济学的逻辑,并直达资本层面。站在社会生产视角上,作为艺术评论家的路斯居然从微妙的工艺取向上洞察了“剩余价值”的存在。不知是通过涉猎的直接引用,还是面对同一客体的殊途同归,总之路斯精确地将劳动回报的度量锁定在了“时间”单位上,劳动时间的差额则来自于对装饰的态度差异——而那正是“剩余价值”的由来。路斯与马克思唯一的分歧仅在于后者将剩余价值归于资本家的剥削,而前者则将其溯源至施加装饰的那八个小时。
真正刺痛路斯的,是“英国人越来越富,我们则越来越穷”[Adolf Loos: Oament and Crime,版本同上,第171页。]的时代现实。如果“劳动时间 = 一般社会劳动时间 + 剩余劳动时间”,那么自工业革命以来越发精明的英国人就一直在用“剩余劳动时间”来创造“剩余价值”;而奥地利人则把那些宝贵的时间花在了装饰上。这很像鲁迅先生 “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护我们”的感慨——鲁迅当然不痛恨国粹,那只是在美学传统面对沉重的民族存亡时表现出的无法释怀的焦虑;同理,深谙装饰之道的阿道夫·路斯也无意抹杀装饰的美学意义。他对装饰的咒骂是以“现代”的时局为背景的,装饰之罪,并不源自审美取向的堕落,而是构建于民族大义上的经济过错。
在此,我们有必要重审对verbrechen(英译为Crime)的汉译之失,“罪恶”一词引入了过多的宗教和伦理意味,那虽平添了路斯振臂一呼的恢弘,却损失了论断的敏感与睿智。如路斯所言:
……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那就是犯罪,因它造成了人力、财力和物力的浪费,那些破坏是用时间无法弥补的。[Adolf Loos: Oament and Crime,版本同上,第169页。]
在路斯的评判中,装饰无“恶”可言,却“罪”不可恕。1908年的路斯宣言,诚应译作“装饰与犯罪”。
▲ 图4—图5:密斯的范思沃斯住宅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路斯何以在从爱国者回归建筑师身份时,竟能如此平心静气地痴迷于他的精工巧技——建筑学本就是奢侈之艺。他那浑然天成的石材拼接,难道就没有占用“剩余劳动时间”吗?现代主义对路斯精神的信奉,则颇有以树立新美学为目的而移花接木的味道。尽管密斯貌似在他极致简洁的建筑中涤清了装饰,但那为美学精确而给范斯沃斯住宅定做的与建筑等长的水平仪,以及那座玻璃房子足以引起情人反目并对簿公堂的高造价,摆在路斯的经济学权衡中,真的就能凭着它的不事装饰而让路斯含笑九泉吗?
▲ 图6:密斯的吊顶才是真正“少”的操作
从“房屋”(building)到“建筑”(achitecture)的飞跃,从未退出过对“剩余劳动时间”的争夺,连路斯本人也难逃劫数。这也许是为什么路斯如此热情的赞美吊顶,或许从现代美学的取向出发,这是唯一能达成省时的路径吧?又或许,这是在那些被密斯称为“少”的对路斯的致敬里,唯一能幸免于路斯式审判的做法吧(图6)……
作者
张翼 内蒙古科尔沁人,1980年生人,水瓶座。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人文地理硕士,同尘设计工作室主持建筑师。研究方向广泛,涉及东西方建筑、造园及材料技术等,皆不精不通。写作力求不太长,说人话,或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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