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5年2月
白洋,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现任地点设计工作室(PLACEDESIGN)负责人。他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认为自然只能由建筑师个体自我求证。他最近阅读了阿兰·德波顿的《幸福的建筑》,认为非建筑人士对建筑也许有着更加诚实可信的判断。他常常带着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建筑,卒姆托最触动他的是一种“节制”的气质,在这个建筑师集体纵欲的年代,有节制的建筑师建造的是品格。
有方:最近在做的项目是哪些?
白洋:因为我刚定居重庆,又赶上想自己带宝宝,所以工作室暂停接项目有一段时间了(来重庆前工作室只有我和助手黄昊两人,后来我来重庆,黄昊去了上海,都是为了各自的生活。所以现在工作室就我一人)。最近家里要装修,所以新家是我目前正进行的项目。还有就是刚开始接触重庆黄水艺术聚落的项目,我很期待。
▲沈阳朝阳山矿泉水厂
有方:和过往比,最近做的项目有哪些新的思考或尝试?
白洋:新的思考如同以前夯实完的泥土又发了新芽。最近我一直在浇灌它,看它能长成什么。
我设计过几个存在于自然环境中的建筑,因此,建筑景观层面的设计是这类项目的首要特征,它们也确实实现得很景观。去年年底,我完成了沈阳朝阳山矿泉水厂的设计,这个同样处在自然环境中的项目让我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属于自然的建筑。自然等于景观吗?今天看来,它们显然已经没办法在我这里混淆了。我之前设计或认可的有些景观建筑其实与自然没什么关联。什么是自然?建筑学定义过景观但没定义过自然,自然看来只能由建筑师个体自我求证。
秩序,谦卑。
4年前,当我初次踏上朝阳山这块土地,我就发现自己正逐渐变得谦卑,这与之前做设计因为要面对甲方而满满的内心是不同的,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做好这块土地的奴仆。这里不是纯粹的自然环境,是农田、一小片湿地和受保护的小片山林的交界带(城市已经扩张到附近的村了,谁知道这里会保留多久)。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活得很好。这里有着因为共同的信仰而自愿驻留的数量不定的劳动者(他们本身也都是种地的农民),在这里过着清苦、自律和勤恳的集体生活。他们是这里白天开阔地带的主人,主要耕种小片农田里的蔬菜或采摘野菜,天黑下来时就都回驻地休息了。受保护的林带植物密集,里面是鸟类、小型动物的天下。我的水厂长在这里但几乎没有改变这里的秩序,它也很自然地被编织进原有的秩序中。它在自己的角落里浅吟低唱,不见得比虫鸣鸟叫更高调。它回避任何刻意的美感,它也应如同活在这里的其它生命一样自律的成长,与其它事物谨慎相处。它们是被自然的秩序教化过的砖头石块,也正因为这样的教化让它们更像这里的生命。我觉得这里的土地、动植物们被保护不是人们的恩赐,而是这里的人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来与自然的一切长久相处,这在今天简直是童话。
离开朝阳山,我好像不再急于获得项目了(带孩子看起来像个借口),除非我能再碰到这样的自然之地,再次触摸它们的秩序,我甘愿成为它们的奴仆。
有方:当项目进入施工阶段,你去现场的频率如何?通常会遇到什么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
白洋:几乎天天都得去看,如果我不在,我的助手也得在。任何施工环节都可能遇到问题,放线放错都是常有的事儿。解决的关键是我得拥有甲方赋予的监控权。说白了就是我有施工方领取阶段性工程款的签字权,我是在项目实施过程中现场效果的唯一判定者(甲方也不能干涉)。我遇到的甲方都很欢迎这种做法,这实际上极大的简化了现场的人际关系和工作效率,没有发生因为我的这个要求而和甲方谈不拢、不合作的事。我其实很怀疑那些抱怨控制不了施工质量的建筑师们,好像责任都在甲方。实际上,问题的关键可能在于自身得少接点儿项目、多负担些现场的责任,这不是钱的事儿(钱和责任应该是对等的,虽然不对等是常态),而是心态,需要克服那些缠绕自身多年的各种没安全感和贪婪。
▲迟鹏工作室
有方:当下面临的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打算如何解决?
白洋:困惑是种感觉,就是还没有想清楚问题是什么的感觉。有思考习惯的人虽然也会经常遇到这样那样的状况,但不会常有这感觉。我们需要把注意力专注在问题上,而不是在困啊、惑啊中找感觉。如果说谈问题的话,人每天都会遇到很多问题,这就是生活,我经常能感受到我的宝宝尝试克服困难的努力。我每天最常态的问题是在忙碌中保持专注力,问题需要思考,解决需要去做。
有方:如何看待建筑设计行业现在的处境?打算怎么应对?
白洋:我好像和这个行业没太大关系,就一两个人能有啥关系。如果他们业内人士感到出状况了,该要探讨处境问题了,我看很好,也很正常,这个行业就是得不断提升素养、迎接挑战,否则城市的处境谁管?我们的城市面貌啥时候能有明显的提升?
有方:如何看待参数化设计?你认为参数化会导致一场建筑的革命吗?
白洋:我还没机会应用这个技术,不排除将来会试试。不过看起来,这门技术目前最频繁地应用在制造建筑幻觉上,越大、越时髦的建筑好像搞这个越来劲。这样的话,建筑越来越像一场热闹了,很多愿意守在大城市生活的人不就是喜欢看热闹吗。这技术本应快速应用,现在的门槛可能是在建造成本上。否则,全球的大都市早就“嗨”起来了。我对革命这个词非常陌生,因为我个人的生活里没有与此有联系的部分。我理解的建筑从原始时期到今天也没感觉发生过什么革命。革命或许是技术上会发生的事儿?那就让搞技术的人去判断参数化革了谁的命吧。
有方:最近读的最有趣的一本书是什么?简单阐述理由。
白洋:英国人阿兰.德波顿写的《幸福的建筑》。一个非建筑人士对建筑的判断往往比建筑师写的更诚实、可信。
▲《幸福的建筑》 封面
有方:最近一次旅行去了哪里?
白洋:我喜欢旅行,但从不专门旅行,所以我喜欢的是意外之旅。这样的旅行不是生活的穿越,而是众缘和合的示现。当然对于求知者来说,旅行非常重要。尤其是一个人的旅行,我觉得自己会变得较平时耳聪目明、精力充沛,有计划、有胆识,有热情与陌生人接触,并且非常能忍饥挨饿。最近带宝宝呢,哪也没去,让我旅行一次的缘快来吧!当然还是别来了,省得她们娘俩受罪。等孩子大点儿,我们得让孩子期待她的意外之旅。
有方:最喜欢的、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建筑师是谁?
白洋:这些都是我的幸运,它们是把我从晦暗里引领出来的光亮。
大学时代看了张永和写的《平常建筑》(那本《建筑师》杂志都翻烂了),让我的注意力从贝聿铭转移到密斯。实际上是把对建筑造型的兴趣转移到对建筑本体的关注上来。
刚开始工作那会儿,参观了艾未未的家和他的艺术作品。很震撼,没记得他说过什么,好像只是在微笑。但是那些从建筑到一个木桩艺术品的实体让我明白建筑(或是一个人造物)不是思考出来的,而是证悟出来的。思考的本质是语言,而证悟的本质是身心,身心之间的传递是灵犀。
设计第一个项目时接触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加拿大建筑师Russel(全名忘了,抱歉)。他刚从地球的那边飞来,就被十几个不断抽烟的甲方人员堵在屋里开会,直到深夜。中国人自己都疲惫不堪时,这位建筑师前辈还能够平静地回答任何一个人的提问,并边画详图边讨论(感觉来了一个牧师,在完成对一众冒烟人士的安抚)。人家这会儿没有计较按小时收费的事儿。他的可贵不仅仅是对得起这份职业,而是他有颗赤诚于自己事业的心。
康一直是我的导师,他的静谧是我心底的光明,他对光的认识超越经典,他会在光里插入实体,他的神秘我还在摸索。
莱沃仁茨告诉我建筑的深度可如同展开一片森林,体验过森林的人知道我指什么,而森林重要的特质是其既古老又年轻,我喜欢的建筑几乎都有这样的特质。伍重的住宅设计比他的悉尼歌剧院更能证明他是最伟大的建筑师。阅读他的这些住宅建筑,你会觉得建筑师的衣摆刚拂过墙面,他给你呈现的是真理,而这真理是如此质朴而又纯粹。这两位建筑师的作品如同我每日早餐喝的牛奶,给我温暖和营养。
感觉巴瓦是住在我隔壁的好邻居,他造的房子如此谦逊和安宁,让我对他生活的土地充满敬意。
▲丽江半山酒店
有方:最近有发现对你特别有启发的建筑师吗?为什么?
白洋:有几个,我因为喜欢他们的建筑而批判。也因为批判而受启发。这也算是一种启发吗?
我喜欢宾纳菲尔德对建构的沉思,虽然他有时也确实啰嗦,经常在该了结的地方说个不停。宾前辈表达建筑的初心是非常震撼的,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牛掰的地方。大部分建筑师做的结果是一些造型,初心是这些造型的模糊版,这算初心吗?大家自己寻找答案吧。
我迷恋过卒姆托,曾觉得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可聆听到山岳灵魂的僧侣。但近年来,他带给我的冲击和神秘感越来越消失了,我看他的眼光也从一个艺术家还原为建筑师。我发现他的成就来源于他的一个重要的特质——节制。一个懂得节制的人本身就足够有魅力了,而且他在事业的早期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特质。他从不夸张他的简约,也没有过分渲染材料,他是掌握中庸之道的高人,因此他更能够创造整体,一种有钝感的整体。这种钝感可能就是我念书时感受到的神秘感。在这个建筑师集体纵欲的年代,有节制的建筑师建造的是品格。
霍尔给过我很多启发,他是我学生时代的偶像,他近些年的很多作品仍然激动人心。然而我最欣赏他的作品是那个没有实现的要建在柏林的美国图书馆设计。当然,我对此的期待也只能永远定格在他的模型上了。我觉得这个模型传达出的建筑是诗性的。有哲人说过,诗是不同事物之凝聚。我想这里凝聚着一些莫名,很难得有建筑展现出这样的状态,让我们对着满眼的现实出神。
有方:上学时,哪门课让你最有兴趣,为什么?
白洋:最期待体育课,好像没有哪门课让我这么期待的。显然体育老师会占用一些时间来说话,而且他们从容不迫的说话好像在练习我们的定力,但这些也难以破坏我对体育课的心情。有时候,体育课会临界于要下雨还没下雨的时候,这种时刻最让人紧张了,因为班主任老师很可能会断然宣布这节课取消了。一般来说,当这种悲剧降临时,左邻右舍的女同学们往往对此很淡然(也可以认为是种麻木),这更让人心生悲凉。现在想来,我着迷的是操场的空旷和安静,那片静土地弥漫在眼前,吐口气都是自由的。人们说话带着回音,皮球被踢的砰砰响,而同学之间的关系终于在这里变纯净了。这里的一切是被迫闷在教室里的我内心的彼岸。
有方:毕业后工作中第一个教训是什么?从中学习到什么?
白洋:第一个教训是在做我的第一个设计作品时得到的。建筑需要建在人工湖中,自身正好处在湖面有60公分水位差的位置,建筑按此水位差设计了自身的立面,但水面的标高须由景观公司整合。我代表建筑方与他们协调过数次,每次我都提醒,他们也都承诺不会有问题,结果最后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出错了,而且是在建筑与湖面基础工程都完工的情况下发现的,水位差变成90公分了。能改湖的标高吗?不可能,我只能修改立面。记得当时开发商老板(也是建筑师出身)和我一起坐在建筑对面的湖心岛上思考如何让穿帮的建筑再补回去。补是补回去了,开发商多花了些银子,我的教训是一辈子的:在我自己的项目里,别指望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拿建筑当自己的孩子,在复杂的工作进程中其他参与者存有漫不经心是非常正常的。我逐渐积累的经验就是会预见这些问题在何时何地可能发生,干净地避免它们,也让其他参与者提升这样的素养。
▲北京龙湾别墅售楼处
有方:最近哪件社会议题最让你关注?
白洋:我发现我永远不能真正关注一种社会议题,我也会和很多人一样,议一议,就不提了。我还是会循着我的本性,关注社会中具体人的各种状态,人和环境的关系,人和人关系的变化,人群的特点。人们面对各种境遇的态度。人的童年与家庭经历对人性格的影响等。关注的途径也包括八卦新闻和真人秀。另外一点,我发现大家关注社会的程度远远大于关注自己,很多人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生活有什么特点,生活对自身有多大的影响。
有方:最近除了设计外,花最多精力的活动是什么?
白洋:带孩子和运动。我有个9个月大的宝宝,从她满月起就是我在为她守夜,熬的夜比做设计熬的加起来都多。有非常崩溃、恼怒的时候,但马上就会后悔,觉得自己的嗔心太重。所以,每到最折磨人的时刻,我都会练习用喜乐的内心迎接眼前这团翻腾喧闹的肉肉,一般我都会得到解脱,疲惫的很释然。这经验有幸传授给了一对有心的朋友夫妇,也很有效,看来值得推广。
运动一直是我必备的生活内容。除了爱好多种运动外,日常的运动非常规律。只要有一点儿空,就会用短暂的时间打篮球(找到手臂的和谐)、踢足球(找到腿脚的和谐)、做瑜伽(主要是燕式平衡、下犬、犁式和肩倒立,找到呼吸和身体循环的和谐)。这个过程结束后,我觉得我又有身体了,我又属于自然了。其实运动最大的意义是让我在一天中,身体已经僵了,精神有些倦怠时找回对最细微感受的专注。
有方:送句话给将要毕业的同学吧……
白洋:他们这个阶段会有个共同点,就是特别需要别人的指点,而且高人指点完了,他们还会继续需要高人。这是多年来不断接受教育的思维惯性。也许这种状态会持续数年,但终归会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这些指点了,就可以感受自己内心的想法,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即便如此,还是听听我现在的忠告吧:开始一种练习,在别人需要你表态时能够静下来,专注于自己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这样可能会得罪人,但这样的坚持久了,别人会喜欢你的直率,并愿意和你沟通。你会进步飞快,项目也总会找到你的。再有就是得开始认真生活了,因为你在建筑中能说服别人的依据就是你关于生活的实践和研究。
建筑师简介
白洋
地点设计工作室(PLACEDESIGN)负责人。1973年生,沈阳人。1997年获得华中理工大学建筑系工学学士学位;2002年获得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1997年下半年到1998年去清华大学读研前,在中国建筑东北设计研究院工作。2002年硕士毕业后进入地产,担任北京英才房地产开发公司设计主管,参与公司地产项目从产品研发、设计到实施的全过程决策和管理。期间完成作品:北京龙湾别墅售楼处和泡泡墙(2004年)、小门卫室(2005年)、保安宿舍(2006年)。
2005年,瑞士建筑师代表团和山东建筑师代表团分别参观了售楼处、泡泡墙和小门卫室三个作品。2006年10月,离开地产,创立了个人工作室。2007年,受邀参加上海举办的首届40<40华人建筑师作品展;同年,受邀参加深圳双年展重庆展场设计作品展。2007年,完成设计作品——丽江半山酒店前期部分样板房。是其离开地产后的首个建筑作品,同时也是其首个室内设计作品。
2008年,其设计作品“保安宿舍”发表在意大利设计杂志《ABITARE》(2008年中文版第4期,欧洲四语版均为2009年4月第491期);同年,“丽江半山酒店”发表在意大利设计杂志《DOMUS》(2008年中文版第5期);2009年,受邀参加北京北欧艺术节,参展作品——芦苇床(藤制)和衣架(木制);2010年,受邀参加北京奔驰艺术节,参展作品——轮子上的停顿(钢制);同年,完成设计作品——丽江半山酒店后期样板房、艺术家迟鹏的工作室;2011年,完成了数个重要的概念设计作品;2014年3月,在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做“我的建筑是怎样开始的”学术讲座;2014年底,完成设计作品——沈阳朝阳山矿泉水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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