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什么?它是人想象的场景,或者是他所看到的现实的另一种感受。”
“如果建筑空间是麻木的,即使它们互相谐调,也没有什么意义。”
“客观的材料和细节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超越实际材料和技术的东西,才是建筑最重要的部分。”
△ 制作:有方;视频素材由MAD提供
你见过凌晨5点的马岩松吗?
9月10日北京时间20:00、洛杉矶05:00,在有方空间Bilibili直播间,身处大洋彼岸的MAD创始合伙人马岩松以“Dreamscape”为题带来讲座。国际建筑杂志《a+u》MAD专辑Dreamscape的出版,是此次讲座契机;而这也是有方最新栏目:“有方发布厅”的首秀,以线上直播发布建筑业界大事件。
讲座中,衢州体育公园、鹿特丹Fenix移民博物馆等9个MAD实践的最新进展一一在列。马岩松从多个角度阐释了他超现实的建筑想象——源自何处,又如何落实到具体项目中。
这是有方的第一次线上讲座,互动热度远超我们此前想象。讲座尾声,弹幕踊跃留言中的三个问题,引出了马岩松对于“山水城市”与“山形建筑”的辨析,及其对参数化工具的理解。此时,讲座的热度也已跃至B站直播学习区人气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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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全文
00
引子
去年我也在有方502演讲过,今天虽然不在现场,但还是特别想跟大家做个分享。
这次演讲的契机是《a+u》国际版MAD专辑Dreamspace的发布,里面是事务所最新的项目进展。虽然“梦境”这个词很少用来描述建筑项目,但我回过头来审视的时候,能够看到项目关于“梦境”的特征。有时,我们追求一种超现实的、有想象空间的场景,场景变成图纸,图纸又变成实际项目。
这本杂志最初起名“Dreams Gate”。封面我特别喜欢,是把“胡同泡泡”窗户外面的场景变成了地球和月亮,跟我们现实所处的环境有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对我来说挺重要的。除了项目之外,杂志中还有南条史生写的文章。他是原森美术馆的馆长,文章主要讲我们作品中建筑和艺术的关系。
今天我想把设计中的草图、模型拿出来,跟项目的实际情况对比一下,看看当时的想象是如何与现实进行碰撞的。
01
体验
我想从一个特别小的项目开始讲。这是我们两年前在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上的艺术作品“光之隧道”,一个空间改造。它是山里一条700多米长的隧道。山边上就是清津峡河流,四季都有不同的风景。
我们主要的工作是把混凝土的市政工程隧道改造成艺术空间,给人以观察河流的体验。其中一个隧道,我们在混凝土墙壁上放了一些镜子,这些镜子就像一个个洞口。我非常喜欢这些洞口,它们给人一种空间的想象,好像是出口,可以去到不同的地方。
隧道终点突然一转,面对整个峡谷。下图是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拍的照片。这里原本是一个观景台,有一张放有导览图的桌子,上面压了一块玻璃。我发现这块玻璃的反光特别有意思,你如果站在玻璃前,整个洞口就像是仙境,有种水在天上飘着的视觉效果。
所以我就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一年以后改造完成。洞口整个设计成关于光的环境,混凝土墙变成了有反射效果的不锈钢材质,下面用水反射。我们把清津峡的水抽上来,水非常薄,有时候非常凉,像雪山化掉的水,你在里面站一会儿,脚都有点发抖。人可以从水面上走过去,只有经过这个水面才能到前端去看整个山水。
有时候水非常安静,走的时候会有一些波纹,又形成反射。外面的场景又反射到隧道里面,天空也被反射在脚下,人在水天之间行走,整体形成内外相连的空间。
下图是一个更客观的镜头……其实客观对我来说也不是特别重要。人进到任何空间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体验,体验一种气氛、体验一个故事,所以这种“客观”的材料和细节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
这个作品关于自然,关于光,还是关于超现实的气氛?我觉得它是关于自然,也不是关于自然。进隧道之前,你已经跋山涉水,看到了所有漂亮的风景;但进到人工隧道里面,其实已经离开了风景。隧道里面有另外一种观看自然的方式,它创造了一个不同的角度。
回到讲座的主题,“梦境”是什么?它是人想象的场景,或者对于他所看到的现实的另一种感受。每个人眼中看到的客观、现实有时候可能是一样的,但是感受和想象不一样。我对这些东西特别着迷。
02
情感
下一个是稍微大一点的建筑项目,在日本爱知县名古屋的四叶草之家。这不是最新的作品,但我觉得有必要谈一下,因为它跟后面的一些项目有关系。
在设计过程中有一个故事:房主有给周围人提供良好教育空间的理想,想拆掉旧房子,盖一个大房子作为家庭式的幼儿园。但设计完成后,家中的老人很舍不得拆旧房子,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这儿。
在两代人争执的过程中,房主的爸爸病了,我们就不能再去使劲说服他爸爸。后来我想到,也许可以把老房子保留一部分,让这种记忆变成新生命的延续。
下图是奠基仪式。这样的仪式感让我非常感动,人跟土地之间有特别紧密的情感联系。有时候我们谈一个建筑属于一片土地,通常在谈它的形式,以及跟周边建筑是否谐调。我想,它跟人的记忆、生活、感情能不能结合在一起,这才是重要的东西。如果建筑空间是麻木的,即使它们互相谐调,也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不讲刚才的故事,可能大家会觉得这个建筑跟周边建筑不太一样。它看着有点可爱,像一个柔软的帐篷,是一个三层的空间,窗户开在空间中需要采光的位置,入口低矮下来,好像进入空间的小时空隧道一样,让小朋友们有兴趣,可以进入它。但它的设计重点并不在于传统的建筑学里的材料、构成、风格。
这个建筑分成了两部分,中心是原建筑所在的位置,平面图里的一圈柱子是原来的木构架所在,老房子在新的空间里,木构架本身没有什么建筑上的功能。老房子很简单,有老木头也有新木头,并不是一个文物级的建筑;可在我心里,它就是一家人情感生活的载体。
对于老人来说,这是他原来生活的延续。对于小孩来说,他们也会知道这个空间是从哪来的,它并不是崭新的或者强行为之的。它其实是有故事、有生活的空间。
我为什么要讲这个项目?中国城市中很多建筑充满了竞争力,标榜自我价值,那种力量特别迫切;但很少能真正接触别人的生活,去考虑他们的困惑。这是我们在日本的第一个建筑作品,它让我做了一个跟以前不一样的设计,让我觉得应该放松一点,更为别人着想一点。
原来老建筑的坡屋顶变成了一个台阶教室和放书的地方,上面白色屋顶是新的,之间形成了一个新的空间。只有小孩才能进去的斜屋顶阁楼,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水稻田。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梦境”。
有时候现实就是现实,有时候现实会让你想到一些不同的场景、超现实的东西。前面的稻田和周边的邻居都是现实,但好像又引起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想象。想象与现实有实际的联系,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建筑学理论嫁接在这。我觉得这种联系挺有意思的。
03
非竞争性
这是衢州体育公园,有人说它像一个火山地貌。我们把体育场馆做成了一个公园,建筑都埋在土里,形体消失,变成大地景观。
当我们要做大建筑的时候,脑子里的方案总是充满激情、力量感、纪念性,像鸟巢、水立方等。可是在这里,当我看到一个城市正在卖力地现代化,我想这个地方具有跟城市其他空间不一样的价值,它在未来可能不是一个体现竞争性的环境,而可能是一个放松的、绿色的公园,甚至超现实的公园,跟那些市政、民生的公园还不太一样,它有一种精神性、陌生感,所有人都可以来到这,把自己的故事、自己对环境的想象也代入进来。
建筑外立面消失了,变成了草坡,采光、自然通风都通过技术手段解决。草坡还能上人,整个建筑变成了一个可使用的奇异地形。建筑顶端所谓的“火山顶”也是一个场所,人可以站在上面看其他的“火山”。人和自行车完全分层,形成立体交通。自行车在树林中的穿梭,绕一圈大概是4公里,又能跟城市其他机动车道连在一起。
3万人的体育场做成一个大地形,屋顶是唯一露出来的构筑物,像飘浮的云。进到体育场,整个都是人们可以参与的空间。体育场结构已经封顶,预计明年投入使用。
想象的东西最后落到建筑图纸上,需要解决交通和大跨度结构的问题。篮球馆上面是很大的预制混凝土拱壳结构,拼装完成以后,上面还有机电设备和一层覆土。这是难度比较大的一种结构方式。最顶部还有像火山口一样的下陷,周边是一圈树,形成一个公园。
另一个“火山”里是游泳馆,几个拱形空间里有训练池、跳水池、日常用游泳池,空间挤在一起,又相互连通,结构都不太一样,根据内部的功能和空间气氛去设计,但外面是一个完整的地貌。
体育场周边的环境都是新的,这个城市正在形成。中国很多城市的模式都差不多,但我觉得,尤其在疫情以后,自然空间特别重要,要让人们有喘息的机会。我想把这块地留出来,让建筑消失在环境里。
当时从北京来衢州的时候,我一路上看到了中国城市充满了现实感的东西,所有人都在现实中奔波。比如在火车站,我在铁栏杆里排队,进安检,再从一个无比小的口进到偌大的宫殿式的空间,人像蚂蚁一样,在这种空间里会丧失对自己内心的感知。如果我们能让环境离开现实,塑造的场景让人放松,能有脱离现实的机会,说不定能使人进入到他们的内心精神世界。
04
山水背景
下图是大约在六七年前做的、南京证大喜玛拉雅中心的模型。当时想把特别感兴趣的山水城市的想法实践出来,先用模型去描绘,让建筑成为背景,让树木特别显眼,自然在这个画面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城市中的大建筑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是一个空间、是一个形象、是一个物体、是一种技术?是一个资本的、权力的东西?还是我们精神想象的介质?如何能让城市中的大建筑跟人有情感上的关系?如果一定要建这么多楼,我能不能让这些楼成为一个场景、一个山水般的环境?
这几十年我们建城市的模式差不多。这里周边没有什么自然环境,我们想要改变。如果单纯看建筑,这就是正常的建筑,天际线和立面设计是为了统一形式,无论住宅、办公还是其他功能,都统一成给人以山水联想的背景。它只是背景,没有功能、技术、力量、空间价值附加在上面。
跨越市政道路,我们做了一些桥和景观平台,在两块地里做了很多小房子,形成村庄一样的空间,里面有院落。我发现小房子好做一点,旁边的树会显得很大。古代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除了塔,大部分都跟自然相融合,人、自然、建筑形成一个整体。但现在,人和树的尺度都没变,人如何跟城市的大建筑产生关系?这是一个挺难的挑战。
有时候建筑立起来以后会有争论。建筑的形式重不重要?不管它重不重要,它都在那,我们有时候说某个建筑丑,或者城市中有一个伤疤,就是因为它很大,所有人都逃离不了它。能不能让建筑有自己的形象的同时,又弱化为背景?
我们尝试改变高层建筑最根本的东西,比如说交通、垂直空间。我们把核心筒拿出来,人通过玻璃塔上下,电梯每三层停一次,有连桥进入建筑中的一个空的空间,它是高层建筑内部的共享空间,也是每三层一个,是社区人在立体空间中互相交流的地方。这样,机能的、技术层面的东西也跟社会层面人的行为、人的空间感受有关系。我们想在大的时空中,在现实城市中建设一个山水场景。
05
光
义乌市中心的乌江边上有一块绿色地块,义乌大剧院就在水中间。建筑中间有绿谷一样的空间,把建筑分为两部分,一侧是大剧院、音乐厅,另外一侧是会议中心、小剧场,功能上相对独立。
我们希望它是一个飘浮在水面上的、关于光的场景。建筑形体由几个风帆一样的半透明玻璃体量组成。我们不想让它有一个很明确的形状,所以不同角度看来,这些风帆的关系都不一样,形成很松散的关系,好像能呼吸,形式感稍微消解了一点。
它跟水的关系很重要。它建在水上,是很轻盈、透光、有漂浮感的场景。这个项目跟上一个项目对于山水意境的诠释也不太一样,这里更关注于光、更抽象。对同样意境的追求,在形式上的反映是不太一样的。
两个建筑中间有一个打开的绿谷,可以上到立体平台,进入两边的剧院。两侧的屋顶花园也连接在一起。建筑内部非常简洁,我们希望把光作为材料,通过自然光、人工光,形成超现实的气氛。
所有超越实际的材料和技术的东西,才是建筑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在选择材料、技术和结构的时候,我们想象的都是它们能衬托出的空间意境,但它们本身又是消隐的状态,人来到空间不会注意到它们的设计。
大剧院内部空间也充满了光的设计。周围墙体和天花都是玻璃的,可以整体控制空间气氛。音乐厅的反声板就像布一样,是根据空间反射计算出来的。屋顶有自然光洒下来,光线随着空间的层次发生改变。
06
时空感
这是海口一个公园里类似于驿站的服务性建筑。它跟海的关系很重要。有时候海也具有一种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距离。我想让这个距离感通过建筑延伸。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两层建筑,左边是两层图书馆,右边是一层公共卫生间。它们之间有一个空洞状的灰空间,在这里能看到远方的海平面。整个建筑由混凝土一体浇铸成型,也是我们第一次尝试用这种方式,完成这么复杂的形体。但我们不想把工程难度特别地表现出来,所以让它的结构完全成为形体的一部分,这个曲面既可以遮阳,又塑造空间,又是结构本身,完全是一体的。
洞体现了空间的层次和深度,好像可以把你带到另一个时空。同时,形成这些洞的表面也很重要,它是一个连续的混凝土表面,要完成力学上的任务,也有外立面空间的表达。它的结构既有在水面停靠的飘浮感,也有非常沉重结实、有力量性的空间。建筑不大,但空间感觉是一层套着一层。
这种层次跟我对海的理解有关,我觉得海是远处的另一个时空,你进入到那个时空一定要经过一个旅程,而不是说直接去看它的表面;当然,它的表面很美,光线也很美,只是我觉得能经历一个独特的空间也很重要。
项目内部空间有小孩的阅读室。我希望把重力都消解,让人在视觉上感觉它是一个没有墙、没有地、没有天花、没有方向感的空间,小孩能进去,到处都是小角落可以探索。卫生间上方也有洞,有自然采光和通风,进入这个空间之前也要经过一层一层洞的空间。
虽然只是一个小建筑,但也经历了一个研发过程,研究混凝土品质能不能达到结构强度标准,以及施工方法。在建造之前,我们做了1:1的大样,想看看表现力怎么样,能不能跟形式一体化结合。这些技术层面的工作相当于工作报告。梦境到底还是一个想象的东西,需要通过一定的工作流程、方法、技术去实现它。
07
传统与传承
这是我们刚刚完成的一个北京的四合院幼儿园。大树、红色屋顶、三百多年的四合院,我们在周边建了一个新的幼儿园。
下图中红色的部分是我之前拆过的一些房子。在一段时间流行复建一些古都风貌的东西,北京之前是拆了再建这种四合院一样的假古董,钢筋混凝土坡屋顶。我进来就先把它拆了。得先把真的、传统的老东西搞清楚,否则很难跟它发生什么关系。
拆了以后,整个场地除了老建筑都用上了,变成了摊开的一层建筑,在内部设计庭院、采光、通风。它其实跟老四合院挺像,老四合院建筑是周边一圈建筑,中间室外空间是它的核心,是有意境、有精神性的,有土地、有树、有自然、有天空、有人的生活。
我觉得在新建筑和老建筑之间可以有类似的延续。但新建筑是自成体系的,它的空间格局、空间秩序跟老建筑不一样,形式、材料也都不一样。新建筑里面的空间是流动、连续、开放的,是一个环形,没有一个封闭的教室,而是通过墙去隔不同的班。里面很多走廊,沿着走廊设计了书架、人停留的地方。这跟古典建筑中有轴线、形制严谨的格局不太一样。
我们想把屋顶弄成能上去活动的场地,因为没有其他的活动场地了。其实人很少去老建筑屋顶上跑一圈,老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意思就是小孩如果上了屋顶,就说明这个孩子不守规矩、淘气,因为屋顶好像是一个院落的边界。为什么小孩愿意上屋顶?因为人都有跨越边界的欲望,上了屋顶后更接近天,更自由,空间界限不那么强。所以我觉得自由的屋顶空间对新建筑特别重要,尤其是对一个幼儿园。
为什么我刚才提到“真实历史”的问题?在建筑学里面,完全不同的东西并置的案例很多,它不是模仿,有时候甚至是碰撞,各自的真实都非常重要,老的是老的,新的也有自己的传承和价值。
这个项目里没有做一个二层建筑,是因为从老的院落里,我们不想看到一个新建筑。这种尺度、空间上的传承是内在的,但它表现出来的却是全新的。只有把新与老的真实搞清楚,二者之间才能互相尊重。我们所创造的新东西是对于现在、未来有愿景的建筑,它的任务不是跟过去对话,而是怎么把过去的东西跟今天连接在一起,然后展现未来。这不但对今天重要,对过去也重要。
从什么角度去看真实的传统,这是项目中一个重要的点,这个问题可能也会影响我们的历史观。如果没有二层天桥,我们看到树跟四合院就是平常的关系。可能在某一个历史时刻,相对于更原始的自然而言,四合院也是一个异物。
梦是很主观的,我想什么就是什么,我会特别想抓住自己想象的这个主观的东西。它跟传统、它跟历史产生的关系是什么?它跟未来的关系是什么?我觉得梦境是带着这样一种时空感的。
08
城市的精神
这是我们在欧洲正在进行的博物馆项目。它原本是荷兰鹿特丹的一个港口,里面很多船、厂房。在“一战”“二战”时,港口有货运的功能,很多欧洲难民从这儿上了船,往北美大陆跑。
当地一个文化机构想把老厂房改造成移民博物馆,讲人怎么离开自己原来的命运,到新的充满希望的地方,其实就是关于时间和空间,关于人的流动,人从一个固定的地方到一个完全未知的空间。
现在这个厂房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特别喜欢的艺术空间、餐厅,充满自由。港口空间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自由?它在一个边界上,明明空间不是很大,但在人的心中,这个空间好像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
当时我画了一张草图,中间好像一个龙卷风,把非常长的、沉重的混凝土建筑打破,突破这个屋顶,想象着移民者离开原来的地方,就像冲破屋顶,到达完全崭新的环境。这是挺需要勇气的。
建筑端头这只海鸥对我来说很重要。海鸥对于海港而言是很平常的,也都长得差不多。它不像人一样会带着特别强的种族特征进入一个陌生环境。人需要有勇气穿破自己设定的枷锁,所以我把这个象征放在这了。
中间龙卷风似的东西做成了双螺旋结构,两部楼梯交接盘旋在一起,自成一体,把老建筑从中间穿破。这样在老建筑中也是一个交通,从一层到二层、到屋顶,又超越屋顶,变成一个景观平台。它把建筑中心打穿,成为与城市融合的大厅。
去年这个项目做了一个听证会。有人考虑疫情之后,建筑空间会怎么发展?人是不是要隔离?自由的边界在这段时间不停地被探讨,我觉得空间的品质可能就在于精神的自由。
空间不应该带给人很多边界。古典城市很多时候是关于精神的,技术、功能层面的东西固然重要,可是如果不超越这些东西,这样的城市是没有灵魂和归属感的。就好比一个医院里面不同科室的分隔在机能上做到最好的,可是建筑和城市能成为医院吗?我觉得是不够的,还是要有精神的东西。
移民博物馆给我很多启发,关于人如何去想象一种理想的生活,又一步一步让现实接近理想。现在我们能够把想象的场景和实际的设计结合在一起。它是一个完全飘浮的东西,复杂的结构却又再一次隐藏了,楼梯被保留成一个纯艺术、纯人文的空间。
我们在去年开始做大样,外表面材料是一体成型的不锈钢。设计非常复杂,每一块都不一样。重要的是,因为光的效果,它有时会消失,有时会反射自己,有时在行走的过程中跟周边的场景有关系,它起伏的表面会将不同于现实的场景反射到这个环境中。它离开了现实,冲破了现实,进入到了未知的空间,有一种升腾感。
一种自己的想象,通过这么多工作,结构、材料,但到现在也没有把握这个东西建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不同的人去能感受到什么。对未来的想象怎么在现实中呈现,我对这个还挺期待的。
09
精神的自由
最后是一个最新的项目,深圳湾文化广场,在深圳湾人才公园,是整个湾区特别好的公共空间节点。周边有华润总部大楼,背后有阿里巴巴、腾讯等高科技企业写字楼。
主要建筑在起伏的地面下面,石头是一些特殊的展厅空间,散落在环境中。下面展厅的屋顶变成了一个公园,石头是在内部空间之外的城市空间。
光看模型感觉不到,但放在城市实景里就能看到反差。这三十年中国城市化的过程中,我们对城市的理解是模式化的。平时谈公共空间、绿色、人文等等,都是无形的,但在形式上、建造城市的方法上、价值观上,可能跟近百年来的现代主义城市是连续的。这几十年在中国发生的城市化到底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这个是我特别想问的问题。
深圳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很多建筑都表现出现代化和这段时期的城市特征,它形成了背景。建筑往前面就是人才公园,再前面是海。整个空间从城市、人工到自然公园,再到海,这又带来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
我觉得城市就是一个历史节点,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自然对应一个更大的时间尺度,可能是关于远古的,又可能是关于未来的。所以我们在这个项目里提出了“远古的未来感”。这两个词好像是要把现在给抽空,让现在不存在,现在就是我们周遭的现实、城市和百年来我们认为的城市模式。
我们首先让建筑消失。大规模的建筑空间都放在了草坡下面,地下有两层,地上有一层,目的是让地面层能铺开,体形尽量矮,屋顶上变成一个公园。建筑空间跟自然共存,整体变成公园。公园上方的石头是下部空间往上的延续,下部空间是水平的展览空间,上面需要一些高耸的特殊展厅。这些石头就形成了公园中的大地艺术,是一种自然,又是一种人工的环境。
场地中轴线跟城市是连续的,人可以从中轴线一直走到建筑屋顶,再从缓坡慢慢降到水边的人才公园。中心和周边的环境是完全打开的,整个项目跟城市的背景却是完全脱开的。怎么让人有抽离现实的感觉?这里有自然,但表现方法又是抽象的。未来可以有上万人在这聚集,城市成为它的背景。
项目从功能上来讲,是完全跟景观融合的标准美术馆,功能齐全,流线也非常顺畅。最重要的是对城市空间的考虑,屋顶上的开放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城市需要开放空间,人到这来有一个喘息、接近自然的机会;但更重要的是创造一种时空感,对我来说就是超现实的想象。
经常见到的城市元素或者文化符号,让你迅速进入到某种状态,我觉得那种空间比较说教,给你讲述一个东西,让你去按照那个方向想象。我喜欢抽空,希望把这些元素拿掉。人可能开始会有些失落,这个空间为什么是这样?建筑在哪?它是什么意思?有了这个抽空的空间以后,你可能会要求自己有一种感觉。在超现实的地方,人会摆脱往常被说教式的环境,进入到精神的自由,这个过程让我感受到不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
水平建筑顶端有一个小石头,我们想象这块空间是一个大建筑中相对私密的地方,人在这里跟天空对话,又看不到所有的东西,看不到城市,看不到自己,看不到所处的建筑,看不到人群。空间尺度的限制让生活在大城市现实中的人能脱离周遭的环境,感受到主观的感情。我觉得这是梦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想象力就在于每个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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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
提问 山形的建筑真的能唤醒一个北京朝阳上班族内心的山水吗?您现在可能找到了一个更接近这个问题核心的方法论——大地艺术,深圳湾那个新作演绎得很不错,通过石林、草坪、水、人构建出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城市公共空间,赋予了景观新的意义。您觉得大地艺术会是MAD的归宿吗?
马岩松 “大地艺术”和“山水城市”都是名称,没有什么特别强的指向。建筑首先是艺术,它有精神性。山水城市的核心并不是山形建筑,不能只从形式上理解它。我刚才多次提到了自然,而且是人感知的自然。这在传统艺术中已经有很多表现了,比如山水文化。人总是认为自己的生命和精神是在自然中得到延续的,这个自然肯定是人工的自然,而不是原生的自然。建筑是可以去追求这种精神性的东西的,把人工自然的意境在建筑中、城市中去追求,我觉得这是现在城市特别缺乏的。
现在城市建筑谈的机能、物质、空间、技术、资本,都不是关于人的情感的。情感怎么产生?我觉得这是广义地理解山水城市的一个角度吧。我自己也在理解中、在实践中,有时候作品也很主观,但我从来没有认为山水城市是字面意义上的“像山水一样的城市”,这个挺明确的。
“山水城市”概念最早是钱学森从学者的角度提出来的,吴良镛跟钱学森有很多交流,都提出了中国城市的相关问题。现在中国城市非常现代化,跟自然愿景距离越来越远。现在城市缺的就是情感、自然、精神,只是这个理念不能跟我个人的实践有一对一的解读,因为我有时候会有别的原因想要做一个东西。
提问 你曾经说你不是靠参数化,是凭直观的感受去做建筑,那么设计中洞口的定位也是完全凭感觉来确定的吗?是否必然会利用到参数化计算、定位等等?
马岩松 好像没有。确实是在计算机画图、软件建模,但没有谁帮我们设计,这都是工具,就跟以前的尺子一样,你的工具当然会某种程度上帮助你去实现一些东西,同时也限制了你的实现。它绝对不能成为思维方法。我还是挺传统、挺老派的,去到一个地方先看到环境,对它的感觉跟遇到的人、去的时间、当时的心情都有关系。
就像我去衢州,在火车站、飞机场折腾,我就有很强烈的反抗的心情,这些东西都会影响我对一个地方的反应。我会用草图把自己心里的第一感受最直观地画出来。这是我的工作方法,我希望我的草图都有可能直接变成一个建筑,我能接受它里面所有的不成熟和无意识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有人的痕迹在,我觉得它们非常有价值。建筑特征和语言这些复杂的东西难道人就想象不出来吗?我特别喜欢高迪,直到今天他的建筑图纸也很难画,但他绝对不是参数化。
提问 马工的项目形态逐渐圆润,比如证大喜玛拉雅中心、哈尔滨大剧院、深圳湾文化广场等,是有意识地消解城市同质化的建筑体系吗?
马岩松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面对中国千城一面的城市,总是有一种很自然的对环境的反抗、对撞和刺激,它往往被放大。我不知道现在我的作品是不是更加圆润了,同时好像也有一种反抗。当我面对一个特别强的历史环境,或者鬼斧神工的自然的时候,我往往会放低自己,好多建筑师也是这样,这时会让自己的存在更弱小。我们项目里也有一些直线、很简洁、很低调、会消失的东西,那是跟环境有关系的。
为什么今天会谈日本那个幼儿园?因为我发现了自己温情的东西,一个建筑师超越专业性的一些东西。共情很重要,我在那个项目里、在那个环境遇到那样的人,才发现自己有这样一面。后面我在衢州,同样面对一个同质化的中国城市,我们想做火山一样的大地景观,其实也带着一种共情。我希望自己到这么一个城市,不用去追随现在的那种城市价值,同时还能建立自己的空间和世界,你所看到的奇怪景观会使你考虑它跟一个更大时空的关系,自己也会有一些想象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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