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斯想工作
路斯来巴黎,是为了接一个住宅改造项目。来了之后,业主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继续。路斯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立刻开始生病,躺在床上不起来。行李本来寄存在克尼孜(Kniže)那里,我们去把它们取了回来,也没有收拾,随便堆积在床边。多数行李箱中都装满了衣服,经历这么多天的旅行,居然生满了蛾子,把东西都毁了。我们把箱子打开,摆在地上散潮气。空气中都是霉味。
“不要扔掉!”病人大声喊。“发霉了,也都是我最好的衣服,不许扔!”
为了哄他开心,我给他买了些鸡肉和蛋黄酱,都是他平时爱吃的东西。接着我急急忙忙去邮局。一小时后回到旅馆一看,路斯依然躺在床上。一只手里是吃剩下的鸡肉,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封粘满了蛋黄酱的信。床上到处都是蛋黄酱。
“读一下!”他吼道,“读一读这封信!”
信是一位学生写来的:“P市的X先生想把一个项目委托给我。因为我现在为你工作,就没答应他的请求。我该怎么办?”
我读了信,觉得没有问题,语气平和,要求合理。
可是路斯不这么想,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偷走了我的项目!他偷走了我的项目!”
“他提前通知你,来问你的意见”,我来气了,“我们有拒绝的理由吗!”
“不要拒绝,不要拒绝,”病人嘶吼道,“如果客户看上了徒弟,抛弃了老师,那就随他们去吧,那是他自己的错,自己的错!背叛!背叛!”说罢还不解气,对我吼道:“你也一样,你也一样!”
说着,他一把拉住我,从床上抓起一张报纸,猛地塞在我手里。“看,这里写的是什么?著名演员丽莲·哈维(Lilian Harvey)打算在尼斯盖一座别墅。我有没有跟你说了一百次,去见见她,有没有!一百次,一千次!你就是我的死对头。你最后也没去。叛徒!叛徒!你根本就不希望我工作,不希望我盖房子……!”
我跑了出去。一位年轻画家,几天前我们曾经抱怨过的一位,正站在楼下。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内心充满了怨怒,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吗,路斯当年没有妻子,一个人在巴黎。那时候他可要快乐得多,也健康得多。女人是路斯人生的障碍——,她会把他毁掉。女人就是路斯的死对头!”
陌生人的话句句惊心,刀子般插向我心头。难道那不正是我心中所思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说,浑身颤抖,似乎是在问他,其实是在问我自己:“如果我离开,路斯会更加快乐?”
画家点点头:“绝对的!天才必须孤独!”
如果换一个场合,我会对这句话笑出声来。可是此情此景却让我如梦初醒。离开路斯的念头,第一次变得如此真切。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付诸实施之前,我想验证这个年轻画家是不是说得正确。我假装离家出走。
两天后,我无意中看见路斯挽着他最好的朋友科柯斯卡的胳膊,在巴黎的大街上散步。他步履矫健,笑声爽朗。他看起来那么开心……
多年以后,科柯斯卡对我说:“那段时间,路斯来找我,痛哭流涕。他把头埋在我胳膊里哭泣。‘我老婆,我老婆离开了我’!”
“‘快别这么想’,我对他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下女人多着呢!’我拉过他的胳膊,摇晃他的肩膀。路斯老泪纵横,长吁短叹。然后他勉强站起身,抬起头,跟我在巴黎的街头晃了好几个小时。”
我又一次坐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思绪早已在千里之外——回到路斯身边。不,我并不想伤害他,我只想逃离……远远地逃离。
一周一周过得很快。我每日在恍惚中度过。繁重的家务迫使我停止思考。我渐渐变得麻木不仁,知道自己必须回去,却寸步难移。我的双手虚弱无力、精神失去活力。我开始变得什么都做不下去。但只要我闭上双眼,我就回到他的身边。等我回过神来,想摆脱这个幻觉,耳边就会响起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
“女人一旦从我身边离开,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有人把我带回家乡。住在哪里,对我而言都一般无差。只要闭上双眼,我就回到我真正的家园——回到路斯身边!
在我居住的P市,路斯仍有一些项目在进行状态。
一位女性友人同情我,她问我说:“你真的不想去找他吗?你不想看看他吗?”
去看他?是真的见到本人?而不是闭上双眼,在白日梦里见到?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上了旅馆的台阶。我麻木又迟钝,无知无觉。轻轻地,像做贼一样,我打开他的房门。路斯正在熟睡。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双膝跪地,因为欢喜而颤抖。
“亲爱的”,他低声说,双眼依然紧闭。“亲爱的……”这时他睁开了眼睛,复又闭上,然后终于大大地睁开,伸出手来触碰我。“亲爱的”,他柔声说。眼泪从他的面颊上滂渤而下。“亲爱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把头埋在他的手里。“别说了”,我低声道,突然哭出声来:“让我回到你身边吧,永远也不分离!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再问了,我们都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一个声音将我笼罩其中。这个声音,我曾在白日梦中听到过无数次,如今变成真实:
“女人一旦从我身边离开,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盯着他,看他泪如泉涌。但他的眼神坚定无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世界一片漆黑?
我灵魂中的光,一去不返了!
我与路斯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珍重再见
路斯住进了维也纳的罗森胡格尔疗养院(Rosenhügel)。他中风了。我只想快快见到他。我终于来到维也纳。进了疗养院,我问前台到哪里去找路斯,他把病区和房间号告诉了我。房间里站着一位美丽的金发夫人。她说:“你要见他?我必须先提醒你,他现在谁都不认识了。我是他的护士,今天是我的休息日。两天前也是休息日,等我回来后,他就认不出我来了。”
“求求你,护士”,我说,“带我去见他吧。”跟她一起过去的路上,她对我说:“很奇怪,尽管病得很重,路斯仍然天天读报,我跟着他,也爱上读报,跟他学了很多。你看我身上穿的这身制服,就是按照他的指点做的。”说着,我们走进花园,眼前是一座亭子。她指了指窗子:“就在那”。果然,窗边两位医生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正是路斯。他的目光空洞,直视远方。忽然他看见了我,又移目到护士身上,然后又转回来,直直地看着我。他那刻板的面孔上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从一位医生怀中挣脱一只手臂,冲我招招手,清晰而吃力地说:“亲爱的”。我管不住双脚,朝亭子飞奔过去。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快乐又轻松,不想他看出我的难过。他做了个姿势,似乎想跟护士医生介绍我,嘴里勉强说出“我老婆”,然后凑近我耳边,说了句玩笑话。那一刻,他依稀是往日神气活现的样子。然而此时,说话对他来说显然是太难了。他拿起一支铅笔,写道:“海德堡、曼海姆、斯图加特、苏黎世、米兰——我们的旅行”。他把笔放下,然后指了指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他想离开这里,与我远走高飞,去温暖的南方。我扶他坐上轮椅,推他走进花园。他握住我的手,笑容满面,心情好得不得了。时间一分一秒流走,无声无息。我必须走了,我告诉他我会再来看他。路斯凝视着我,脸上有深不可测的悲伤,他抓住我的两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嘴唇嚅嗫着,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是的是的,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但他缓缓地摇头,好像什么都明白。我走到大门口,又回头看他。他端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目送我离去……
译后记
相信很多人读完,打心眼里发出“嫁女莫嫁建筑师”的感慨。然而路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建筑师——那些一袭黑衣、端坐在办公桌前、满墙注册证和炫酷效果图的成功人士,还是值得嫁的。路斯是游侠、浪子、老顽童,也是精明的生意人,各位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像李渔?
路斯的一生,是为犹太上流文化服务的一生;路斯作品的趣味,是日薄西山的奥匈帝国、立体主义法国、实用主义美国和德语系犹太大资本家的趣味乱炖。整本书中,路斯都把克莱尔当邮差、当秘书、当书童,一会让她去结交首相,一会让她去搭讪作家,因为那些人都是路斯的潜在客户。路斯出身寒微,没有靠山也不走寻常路,他之被世人认识,全靠一己之力,日日搬砖。路斯以工作为快乐,勤奋到无以复加。他的脑子就是用来计算三维空间的超级计算机。因为一直跻身于底层而游走于上流社会,路斯三教九流都吃得开,跟公主谈艺术,和木匠吵架;跟大明星调情,与女招待骂俏。勋伯格和小时工都把他当自己人。他不入大学但开馆授徒,把学生派到维也纳、慕尼黑和米兰,带着他的品味和语言,桃李遍天下。学生独立了,依然尊他为师长,招之即来。路斯天天读书读报,在咖啡馆做笔记,开心就笑,生气就骂。
有时候你觉得他一切凭本能,只是“活着”而已,然而事实刚好相反。路斯有极高明的判断力和极准确的表达力,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建筑学领域中罕见的“语言的守护神”那一流人物,他像赖特一样,能在圣与俗、深奥与纯真之间达成平衡。跟他的那些小房子比,今天的大师作品,多么单薄?路斯元气淋漓,从来不端架子装逼,不故弄玄虚,不给自己的作品搞分期、取名第几样式;也不卖笑媚俗、追逐热点、欺世盗名。他引逗那些大人物爱上他的设计,一旦成为业主,他对他们也毫不客气。因为路斯不是什么举世瞩目的大建筑师,他可以醉心于住宅,做最“日常”的设计,将“世俗犹太人”培养成朋友、业主和合作伙伴,深入他们的物质和精神世界,也让他们随意出入于自己的家庭,引导加教育,让一种知性饱满的人生态度开花结果,成为造型。他是品味阶层的品味之王,上流社会的上流导师。他的一百多个小住宅和室内改造,俨然是茨威格笔下的“昨日的世界”的生活现场,维特根斯坦、卡尔·克劳斯、柯科斯卡和更多不知名的体面人纷纷登场,他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守护着自己的文化,忠于国王陛下,也憧憬未来。路斯保留着这个高阶层的旧常识,他不是形式语言的革命家,而是空间操作的大宗师,他倡导的人造环境的内在丰富性,是柯布也不能达到的高原。我写过一篇《截取造化一爿山》,专门讨论这个。
现在回头看看,建筑史里那句话:“装饰就是罪恶”,多么有力!又经受了多少曲解!掩盖了多少真实!路斯就像一个谜,我想柯布多少理解他一点,因而崇敬他;再有是赖特,1933年发信邀请他参加“有机建筑展”,可惜路斯那时已经走不了路了。2月22日,路斯在病床上读赖特的信,对克莱尔说:“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美国最好的建筑师”。一流的精神是可以互相欣赏的。大家没看错,在路斯弥留之际,守护在他身边的依然是克莱尔。尽管她的传记结束于救济院门口的离别,结果还是回到路斯身边,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克莱尔值不值?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毕竟人世间只有一个路斯。又也许她是出于愧疚,在这本书里扮演无辜小透明的她对自己的韵事只字未提,而路斯在1932年写给安格尔的信里,痛苦地提到了一个叫“Bauer”的人。这也正是路斯在巴黎冲克莱尔喊“背叛”的原因。
说到价值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隔壁老王看了会说:弄来弄去都是些小房子,会搞方舱医院吗?在赖特和柯布眼里,路斯就很甜;克莱尔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大34岁的老头子,文化教养让她懂得路斯的价值。这群犹太人每天诗词歌赋,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是希特勒和民粹的眼中钢钉、肉中毒刺,必欲拔之而后快。路斯去世后,克莱尔家族的命运急剧下坠,像所有德语系犹太人一样跌入深渊,多年逃亡之后,1942年死于纳粹集中营。一同被埋葬的,还有整个时代的文化信念、思想情操和物质生活。路斯就是那种文化下的蛋。不信,请各位感受下大雅若俗的Villa Moller:又穠艳,又高洁。这就是路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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