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建筑内外留白,余下的交予生灵与光;风簌簌,迎来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循环往复,穿梭于瞬息光迹。”
下文为有方“超越几何:西扎与葡萄牙当代建筑·第6期”考察团员林嘉敏的旅行随笔,已获授权转载。
前言
"You have to understand you are beginning a life of having to make decisions... what you make is an amalgamation of all those decisions."
我们要明晰的是,开启人生便是要作一系列的决策,而其所呈现的便是所有决策的总和。
—— Brice Marden
等车的老者,垂首
@ Estação de São Bento,Porto
波尔多圣本图火车站
虽是时隔四年的远行,但其实没什么感觉,所以不想特意强调。人生不可能一直顺遂,若总是沉浸在痛苦与不幸中,那将使苦难蔓延整个人生,何必。
不悲观,在困顿中要求变。
“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经》(今本地十四章)(节选)
难得胡涂,逍遥自在。我从哪里来?又将走向哪里?
去葡萄牙看Siza。
恍兮其未央哉。
很久前便知道这位老者,建筑圈的几位好友异口同声认为他是在世最伟大的建筑师。同意。看过他在国内几个项目,宁波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很棒,但最好的作品坐落在他的故乡;故,要去生他的地方。
其中一件很喜欢的展品
@ Museu Internacional de
Escultura Contemporânea
-Santo Tirso
圣托·蒂尔索国际当代雕塑博物馆
可惜的是,这次因时间缘故,错失了计划中的三个项目,但也意外补上了另一个,正是这个项目,让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而当天现场的一个展览,更是此次行程中唯二让我记住、并私以为配得上他的空间的;另一个则是波尔图大学生物学院的展览,此文不提及。其他的那些,略显多余,总是要边走边嘀咕:“哎呀,撤掉这些玩意儿光看房子就好了!”不好意思啊,实话实说。
本文将以该展览墙体上的语句作为各段落的开首。当然,有略微调整过一些,具体哪些,不告诉你。
MEDITATING ON THE
FOREST - ON THE DESTINY
沉思森林 - 于天命
天人合一
@ Museu de Serralves
塞拉尔维斯当代艺术博物馆
Siza对美的创造源自本能,毫无意图,他只是在进行一次纯粹的表达。
世上从不缺白的空间,但Siza却使这种寻常形成独属于他的符号,一眼便能识别。这是一股怎样的能量,何以将白区分于白?
模糊的我
@ Faculty of Information Sciences
Universidad de Santiago de Compostela
圣地亚哥大学信息科学系馆
连续一周在这种纯净中游走,回来后对周遭变得更为苛刻。总是不由自主感叹路过的一些角落若是让老人家看到,会感到为难吧?怎能允许这种缝隙?这种拼贴?于是突然间意识到,眼睛里似乎长了一把无形的尺,走到哪里,便自动形成尺度。他便是年复一年浸润于白色里所形成的“天使的目光”吧。
这把尺在于心。
"First I sand the canvas - I like to sand the canvas, which I consider the first coat... So I do that and then I usually apply a ground color... So, just in pure labor terms, every one of the surfaces of these big panels has been caressed by a knife... It's about balance... You have to keep the surface to hold the plane, and you can't let it get out of control. And that's basically been my whole working principle for the past sixty years: respect the plane."
砂纸打磨画布
刮刀抚平
保证表面水平可控
以尊重平面为原则
—— Brice Marden
曾经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大部分物质经过一定的形状变换和改变它的速度,都可以变成锋利的东西。”一张白纸也足以割开你的皮肤。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其中一帧画面是人高速冲向绷直的一根鱼线,头便被割了下来。不知为何,至今记忆犹新。与其说是对物质的力量有了新的认知,不如说童年心灵受到不小的冲击...
Siza的作品里是玲琅满目的白纸和细线,由这些“锋利的物质”组织而成的空间,却是素净与柔和,很多时候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慈悲与关怀,这里藏着俗称为“爱”的情感,使人晕眩。偶尔的一束光照,让这里瞬时变得神圣。葡萄牙人信奉天主教,在信仰层面他们有了一致。正如当年看Barragán的房子那样,我们无法忽视他们对宗教的虔诚,站在光的对面,明确人神边界。
迷蒙。
@ Museu Internacional de
Escultura Contemporânea
-Santo Tirso
圣托·蒂尔索国际当代雕塑博物馆
于是,在用影像记录时,我希望还原那迷蒙的视觉效果,那便是我眼里建筑的样子,点线面融合在一起,即模糊又清晰,而若是有光从玻璃窗外透进,则不知焦距当如何安置。
失焦。
@ POUSADA MOSTEIRO DE AMARES
圣玛丽亚修道院酒店
在“无可挑剔”之上。
于同一个角落进退观赏,并啧啧称奇这是怎样的一种想象?视线的晕眩蔓延至内心的迷幻,使人突然失去了重量,被空间所吮吸。而涣散的精神世界里却潜藏着确信,告诉你,应走向哪里。
我习惯在制作照片时候,以“5”作为调整图片的数据基础,以求驱赶“心里的虱子”,那是不知从何时起突然需要的渴望。而在Siza的空间里,同样的,我获得了这种渴求已久的平静。苛细解救苛细,所以无懈可击!
爱的终极体现,便是洁净。
也许他一直站在圣光;而世间万物不过是一组七巧板似的物质,他将其组织起来了便是。
在光的照耀下,是白,是空。
下午的光。
@ Centro Galego de Arte Contemporânea
加利西亚当代艺术中心
他的房子就如森林那般,滋养着生命,释放着空气。给予万物生机。
A WHIFF OF GREEN FOLIAGE
一缕绿叶
树的身影从不缺席。这是他对岁月的理解。所谓“岁月”,有生命,亦有宇宙。他试图化身为这种长寿的生物,观世间变幻。“白纸”承载了无穷,因为风和光从来都不在同一个地方。他深谙此道。于是在创作中,首先明了树的居所,而后安置风,引来光。正如蜜蜂那样,它们本能地嗅到花香。
故此,踏进建筑时,要找到那棵伫立于核心的大树,并且它们确实就在那里。
世间万物有太多游弋于所谓的逻辑或体系之外。我们畏惧面对伟大,故企图将所知所见切得稀碎。而我认识的Siza,却恰相反的、积极地用他的方式亲近更广大之维度。那里离人类很远、很远。这也许能解答我本身在空间中所深刻体会到的“这里不属于人间”。因其本归属于天地,甚至试图触碰宇宙或更不可及的遥远。
几何思考。
@ La Facultad de Arquitectura de la
Universidad de Porto
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
也许这亦在“尺度”的范畴,何为大,何为小?
腐朽。
@ POUSADA MOSTEIRO DE AMARES
圣玛丽亚修道院酒店
小即是我们。
他在空间里探索生命,以生灵为载体,以色彩为标志;而蓝则由大海承担。因此,这里恒久成长。玻璃窗外总是老树,他们经历了并将持续面对更多的风雨;绿色从此嵌刻于向内的门,墙上的影,形成连续。而大海作为地球的长者,更是如灯塔般拥抱坚定。
光与白似有似无,它们可以是存在,更指向虚幻,让一切消失于一瞬。
光的切割。
@ POUSADA MOSTEIRO DE AMARES
圣玛丽亚修道院酒店
Terre Verte (Green Earth)
巧,在Brice Marden处认识了“Terre Verte”,这是一种硅酸铁粘土颜料。倒是立刻想起在修道院酒店时那几扇美得醉人的门;门上的绿色正如Marden所形容“sand the canvas”般似泥土的颜色;还有大门入口处的几棵桔子树,掉落的果实就任其散落于原地,随即腐朽成为土壤。
这种美谈不上有多少人的成分,倒是更恰如其分,因为自然重新夺回决策权。
万物变化,是万物自己变。故,恒也。
地上的绿沙盆应是作为烟灰缸之用;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落。
@ POUSADA MOSTEIRO DE AMARES
圣玛丽亚修道院酒店
虽说是de Moura的设计,但Siza在此间的角色不容忽视,这里有太多他的意志。何以与修道院的古老与宗教性相融?又如何保留早已存在于此的生灵,并完好地哺育它们。
“我是学古文字的。文字考订,对我来说,是最基础的东西,但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更关心的是思想内容。”
—— 李零《老子》“自序”
于是乎,建筑形式对他来说,是最基础的东西,但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应更关心他的思想内容。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不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道经》(今本地十四章)(节选)
和其光,同其尘。
总是要留心他处理室内光线的方式,从未比自然更亮。上帝的光普照大地,只要多开几扇窗,或时而打开大门,或留下一大片空地以栽种树木花草,它们懂得如何分配阳光。这缕哲思尤其体现在学院建筑,图书馆也好,教室也罢,他知道自己当留下这些形与物,以向俗世揭示,建筑是怎么一回事。
草丛中有一棵树。
@ Bibilioteca UniversitaRia
阿威罗大学图书馆
正如Kahn所认为的,教室始于树下。
他将建筑内外留白,余下的交予生灵与光;风簌簌,迎来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循环往复,穿梭于瞬息光迹。
这里之所以如此纯净,因为他内心本就如此。从始至终都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正如当年达芬奇的老师总要求他日复一日地画鸡蛋一样;基于对妻子至死不渝的忠诚与爱,所以更关心女性在项目里的角色,并会花费更多的设计巧思,比如男女卫会有明显差距,他将对逝去妻子的思念寄托在了自己最钟爱的建筑设计,这是他表达浪漫的方式;对事业从一而终的追索,对神的虔诚,对生命与天地的敬畏;对至纯无色的领悟;人与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走向了一致。
物性。
静谧与光明。
@ La Facultad de Arquitectura de la
Universidad de Porto
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
他是备受眷顾的人,在于他选择了在世人看来何其单调乏味的道路;但这正是智慧的终极归宿,即顺应万物之流变,而后明了不求有得,所以有得。
正如他所言,对建筑周围场地的预先熟知,掌握各元素的关系与层次,构成了对一个美术馆之类的建筑的切入点(incipit),这赋予一个故有建筑以生命,再而是它在城市里未来的命运。游走于他的房子,可直观地一窥他内心之宽阔与细腻。这源自他所强调的一种家长式坚持(paternalistic insistence),无需刻意人为削弱项目潜在的危险,就像我们不会在威尼斯运河周围筑上矮墙。
正如父母不可能永远都在孩子身边,终究是要学会自己走路,并决定如何走。
© Lucio Fontana, Ambienti Spaziali, 2012
@ Gagosian NY
远眺是一望无际,走进了才发现,这里是曲线、天际线处似刻意划开几道,Fontana。又或在最不显眼的高处突然开了一扇窗,正好透出外立面组成的几何形状。
“属实被你玩明白了。”不禁感叹,而后冷笑一声,走了。
BLACK BIRDS BUILDING NESTS
黑鸟筑巢
天地相合:古人认为,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二气相合,才有雨露降下来。天地生万物。
@ Museu Internacional de
Escultura Contemporânea
-Santo Tirso
圣托·蒂尔索国际当代雕塑博物馆
“The site was chosen for its rocky headland, which rises and advances forward into the sea: a predestined location connected to a local romantic poet by the name of António Nobre, in the memory of the inhabitants. This extraordinary beauty instilled awe in the architect who was taking his first tentative steps in the profession, since building in a very beautiful location frequently equates to destroying it, as a number of recent experiences in particular have proven.”
—— Siza, "Imagining the evident"
© Cy Twombly, Miramare - By the Sea, 2005
思考海的角色。
认真读了Siza本人对此项目最初的思考。由嶙峋起伏的岩石构成的海岬直接延绵至大海,选择这片土地似乎是一个天注定的抉择,他的老师Távora强调,"The building should be there!(房子应该在那里!)",因为这里曾经住着一位名为António Nobre的诗人,以纪念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人。可他亦明白在原来就已足够绚丽的地方建造,这一行为本身就等同于摧毁美的原始现象。于是要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融入,想象房子本来就在这里。幸运的,礁石之间刚好有足够的余地安置一个走向海洋的平台。就在餐厅的入口处。
大西洋似乎游向了餐厅的各个角落,他甚至“居心叵测”地在面向海的一片建筑外立面安装了完整的一面可升降玻璃,从此这座小屋真正变得透明,并正式成为了大西洋的一部分,它也拥有了海的颜色、海的声音、海的气息。因此,这座海边小屋便更鲜明了自己,依偎着大西洋的同时可以骄傲地宣示:这是我的母亲。
原址有一个小教堂和灯塔,分布于不远的两个角落,他知道餐厅不应打扰这些原本的创造,更要维护它们看海的视野;而巧合的是,这房子足够矮小。于是,它们都保有了完整的存在——独立、和谐、共融。
承认海的一望无际,而这形成他的尺度。接受自己是一块石子这一角色,并融入这片礁石。沉思海平面的悠扬,再拾一阶便是海;从看似不经意的一个角落,竟发现屋顶与海连成了一线。
神与人在那里相遇;可不知会在何时。
建筑师庄重地强调了“awe”这一词,敬畏。对于当时还是一位刚从业的新人而言,这颗敬畏之心是最隆重的开始。并事实上,贯穿于他整个职业生涯。对大地敬畏、对自然敬畏。
小我。也许这正是他的思想如此迷人的缘由。
不久后他又被委托设计一个泳池,就在离餐厅不很远的海边。这个项目其实有另一名称:PISCINA MARÉS。
"...the idea of my project was to optimize the conditions created by nature, which itself had already begun to design its own pool.
The aim was to outline a geometry based on that organic image: to discover what was available and ready to receive the geometricity. Architecture is geometrizing.”
—— Siza, Imagining the Evident
泳池建筑手稿,锯齿形通道。
Siza似乎拥有与自然对话的能力。他知道祂想要什么。所以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把自然的想法优化并落于真实。除此以外,不存在所谓的设计。如何将建筑几何图形化?即在这片石地上利用线条与墙体解决分隔道路和沙滩的同时,又疏导交通?答案便是采用锯齿形通道(zigzag walkways),以此破解地理纵深,从而明确建筑动线。
光的比例。
@ Municipal Swimming Pool,
Leça da Palmeira
勒萨德帕梅拉市政游泳池
一以贯之,室内的光线不能比自然更亮。而这里的光源正来自海滩——“微暗”(dimness),他琢磨着如果筑起高墙以削减光源,从而保护人的眼睛。读到这时,我内心感到无比欣喜,因为《老》《庄》均提及“微光”,后者引申出影子以外“微阴”的概念,陈鼓应先生版本译为“淡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 庄子《齐物论》(第七章)
建筑内部除了墙体零星照明灯外,其余留给自然光,纵深亦用以控制光亮。这期中更多是对原地形与光的取舍,总结出“阴”与“柔”。
人在光之下,影在人之下,而影之外又有淡影,淡之又淡,趋向无尽;泛泛之光,无所局限。光影是否必然相随?何以“无待”?
建筑本身是影。
"...the several parallel galleries give a long longitudinal extension , thus becoming the ideal continuation of the work...”
—— Siza, Imagining the Evident
© Uta Barth, ...and to draw a bright white
line with light, 2011
曾有一个念头,即若将他所有的室内空间连成一片似乎并不违和。而这个想法竟在他的书里得到印证。他更设想着将坐落各处的房子作线性的场地连续——归一。守静,观万物之化,回归本源。道、天地、人,大可容小,小不能容大。他的次序语言是非常精确的,故而,有道,而有了常。他从来都明晰自己从哪里来,而又将去往哪里。
“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于江海也。”
—— 《道经》(今本第三十二章节选)
巧合的,《老》亦有雷同的观念——小谷之点滴将汇聚成江海。恍兮其若无所止,大海茫茫望不到边。道和天下万物,就像小谷和江海,小谷里的水只是细流,却能汇成江海之大。道生万物,如汇小谷之水而成江海,从源头讲,似乎是小,但从结果看,它又是大。
汇成江海。
@ POUSADA MOSTEIRO DE AMARES
圣玛丽亚修道院酒店
这里有他的依恋,正如Bawa的花园那样,只能在他们所归属的故乡。唯有对自然的依赖和期待才不至让人破碎。自然无情,正是无,才不变,而又能容纳万变。
定。
纯粹生出纯粹,正因为他明了自己来自何方,所有一切便能言而简之。希腊神话故事里的神有人格,也有七情六欲,假若将Siza安置于其中,到底也是个沉着内秀的孩子——默默地在他的小屋里千年万年地写下天堂。海在这里又充当了天的角色。两者合而为一。
走向黑夜。
THE WIND WHISPERING IN THE LEAVES
叶间风声簌簌
想单独讨论风。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达,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曰:豫兮其若冬涉水,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沌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旷兮其若谷。浊而静之,徐请;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
—— 《道经》(今本第十五章)
犹犹豫豫、恭恭敬敬、涣涣散散、混混沌沌、空空荡荡;浊水,让它静下来,变清,要慢慢来;安静的东西,让它动起来,也要慢慢来。
罐子打碎了也随它去吧。
“寂兮寥兮,空旷寂静。
忽兮恍兮,恍兮忽兮。”
被反对一般都在反对前。
—— 李零读《老子》
前往马尔科教堂路上阴雨延绵。一路期盼阳光,想象光穿透礼堂的一瞬。事实并未等来。在一片灰暗的笼罩下,建筑略显孤寂,在雨中等待神父领我们观赏。
圣洗池与壁画。
@ Igreja de Santa Maria de Marco
de Canaveses
马尔科教堂
许久前就为Siza建筑的一角所打动,并默默存档,这天突然在眼前展开,说不出的雀跃。啊,是你。圣泉从米白大理石圣水池中涓涓涌出,再往前走几步,抬首一瞥,原是Siza为教堂绘制的壁画,在原地听着潺潺流水声于砖砌墙壁回荡,是肃静;宗教的力量便是如此吧——恭恭敬敬、空空荡荡,一切都静了下来,慢了下来。
这里便是教堂的起点。
是涣,是散。他要的不是分明,而是糅合、浑化;要你的精神化作尘土,而后风将带你飘向无处。于是又是“随它去吧”。从未想过建筑里风的角色,他再次让我为之惊叹。
通往地下。
@ Igreja de Santa Maria de Marco
de Canaveses
马尔科教堂
地下空间是为过世的信徒举办仪式之用。没有自然光时,室内昏暗一片;此时神父点亮壁灯,即混混沌沌;正如前述,他的光从不会比自然更亮,清澈瞳孔倒是足矣,此又谓恭敬。
逝者将在这去往天国,Siza为此划定了一条明确的道路——通往风。是的,他特意为风留下了一片天地。神父要我们站在风之谷,静听它的声音;而后又突然熄灯,昏黄的空间瞬间苍白。一切随它而去了。
的确,生与死不过恍恍惚惚间。
而他并非只一次探讨生死,在他八十岁后完成的修道院美术馆,亦给我同样的悸动,从未尝在任何空间里感到疲惫,但这一天,神智昏糊而且是有些黯然的。数日来所接触的Siza的房子,他都心系玻璃窗外的生灵,勃勃生机。可惜这天,望向窗外,却是砖墙。忽然间,我多虑地认为楼梯之外是将远去的人间,故此,建筑中心的阶梯设计相比而言更为华丽和刁钻,而放眼望去,在光的照耀下,却只是一片白——他知道将通往天堂。于是,视线自然地以此为界限,这是我对这座建筑的理解;他对人间的想象告一段落。
可最后一天参观他早期的作品加利西亚当代艺术中心,亦同样出现了特意撕裂建筑透出砖墙。我问老师此举为何?他认为或许只是时间的穿透。
承认本来的存在。
“时间”在此明确。想起李零先生提及的“前后是空间概念,先后是时间概念”这一切割。古人将之细化至分秒,企图在时间的空间里寻得生机。
“少则得,多则惑。”
自然是道的本来面目;没有人创造时间,更准确地说,没有人能创造时间。正如后羿射日,生的框架只容得下一个太阳。
“夫大口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译: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整个大地数不清的窍孔都怒吼起来...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
—— 庄子《齐物论》(节选)
光的存在呢?
光的仪式性。© Ouno Design
@ Igreja de Santa Maria de Marco
de Canaveses
马尔科教堂
可惜未能亲眼目睹,只能想象Siza书中的描绘。
离开圣泉,将目光转向圣母像,作为神与人之间的角色,她被安置于礼堂的角落,正是离窗户最边缘处,以确保她被强烈的光所包围,由此展开圣坛的空间。随后,便是要将视线往最高处望去,在教堂的东端有几个凸多边形,他在此开了几扇窗,而需要重新引起关注的是,整座建筑是凹形的;于是,在礼拜仪式举办时,神父是面向信众的,而光束此时从窗户透进,所有元素在同一空间结合。
教堂透视图,他的眼睛。
为了实现他所设想的空间连续性,主采木材、灰泥与一种名为“azulejo”的葡萄牙传统瓷砖,特别的是,当瓷砖的颜色遇见深蓝色与黑色时,会散发尤其浓烈的光彩;而后是他的视觉透视,他有他设计教堂时候惯用的尺度。缺一不可。
十字架呢?他以为这便是耶稣。木头的振动、薄金属面、在那个缜密思虑过的位置、倾斜的角度、在光的照耀下,实现了人形的表征。外立面是花岗岩,以延续地形;在一天里的不同时刻,若隐若现。这里潜藏着他曾经在秘鲁的时光,哥伦比亚式建筑的痕迹。
窗外是山与人间,坐在他设计的木凳上,可以透过那扇横向连贯的窗户看到建筑外人群来来往往,礼堂内响彻着圣诗,神父为圣坛下的信众祈福,光随着时间的流逝照耀着中殿的每个角落。圣母在那里注视着每个人。
教堂室内空间手稿:“canonical spatiality continutity”(依教规的空间连续性),圆圈标注着光与动线的循环。
"It was intuition, born of a series of demands, including the need to preserv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objects and movements that are part of a celebration.”
—— Siza, Imagining the Evident
人性、物性、神性此时此刻获得庆祝与见证。
完整面。© Ouno Design
@ Igreja de Santa Maria de Marco
de Canaveses
马尔科教堂
这扇需要几个人才能合力推开的大门,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会打开;每当仪式结束后,人们会从这里离去,所有的行动都在精心设计的定界里——统一性在此时此地循环往复,就像起点的圣泉般流淌着“无尽”。
离开。© El Croquis
@ Igreja de Santa Maria de Marco
de Canaveses
马尔科教堂
他说,起点便是终点;终点亦是起点。
THE SMELL OF ROTTING UNDERGROWTH IN THE NOSTRILS
鼻腔里腐朽灌木丛的气息
© Olafur Eliasson, Triple window, 1999
从他的房子看欲望的秩序性。
圣维克托地方流动支持站集合住宅手稿
Grouped houses, São Victor SAAL, Local Ambulatory Support Service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革命结束,随后由社会主义临时政府赞助下展开了致力于改善住房短缺问题的SAAL项目,Siza亦参与其中。
有限的土地资源与经费、崎岖的地形、大量的人口、人群层次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工程质量等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在此期间更琐细的是需要消解来自各界的争论、纷扰与误解,从而获得妥协、共识与利益平衡。尤其当听到"An architect is the hand of the people"(建筑师是人民的双手)这种“声明”时应做何感想?而1970年代大量建筑师正流行将设计演变成一种时尚的语言,却也因此忽视了建筑所意味的社会角色,导致在随后的十年里,他们的“创造”被逐渐遗忘。这种种为此任务增添了额外的负担,却也因此诞生了一种新的尝试:
让人们参与其中,和当地社群一起探讨住宅的形态,这些未来住户将亲自参与楼房的建造。但有一点需要明晰,这一切都未曾脱离他制定的规则——你所想的都在我所想的范围内。
“在一片梯形的建筑群里,以一堵四层楼高的砖墙遮挡临近一条铁路的噪音。部分四层高建筑以独立楼梯形式上下贯穿,走向地面即可通往项目其他区域。较低层的则共享一侧配有楼梯的非封闭式过道。经由建筑师与这些未来住户的沟通后,决定了日常活动与休息空间的位置。这批建筑也因应所在地形而体量不一。”
—— Kenneth Frampton
Frampton曾就SAAL项目撰文,特提取其中段落作为该项目的简单说明,非专业人士就不添乱了。
这个住宅项目有别于Siza的其他作品,那些在天,这个在地。人在这里可否过好生活,是他更关心的命题,正如前文所提及的,这是一种家长式的坚持,脱离住户需求的一切设计都是无稽之谈。给他们所想要的。
他们的生活。
@ Bairro da Bouça
博萨社区集合住宅
独栋建筑与各形式楼梯的结合确保了他们的边界又随时可自行增减;光的洒落,让楼梯间有了四维,倒是花了不少时间驻足欣赏。高筑的围墙只为使这里得到宁静,但铁路与房子的距离还是那么靠近,交通未受影响。鸟群自由穿梭于各个角落,对人们毫无畏惧,楼与楼间的大片空地有它们可栖息的地方;邻里间只有一地之隔,坐在各自的阶梯上便可开始畅聊;小狗靠着窗户闭目享受着阳光的温度,无视来往的我们。难以想象这里容下了几百户人家,却一点都不喧哗。
我们生怕打扰到他们,便安静离去。
顺带一提:Siza于1983-84年间曾参与澳门的城市扩张计划,图为当时所绘平面。
“井然有序”便是如此这般。
房屋秩序性浓缩为柱子,便不由想起塞图巴尔教师学校的柱廊,凑近看,发现每隔一小段,柱子形式便有所不同。难以从结构层面去解读这一思考,也许只是他又一个雕塑梦想的实践,他总是有意无意将童年的愿望分散在具象的成长之中。
精彩的对线与材料结合,也是一件雕塑吧。
@ La Facultad de Arquitectura de la
Universidad de Porto
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图书馆
阴阳。
@ E.S.E Setúbal
塞图巴尔教师学校
他在万物寻得秩序,正如四季变换有其规律,我们在其中描绘时间,享受生命。房子里似有他的“我”,又似乎没有,因为这一切皆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故而才能有所为。正如那一天,一条完整的光线正好落在学校中心的那棵大树。这棵树是这里的开始,光轻易划开阴阳,柱子的影又正好落在教室门上。是巧合吗?不,这些都在自然所想之中。而他来到这里时便看到了。
房子、柱子、树木、花草皆为一物,它们都走向有光的地方,且问:天有多高?
“两者同出,异名同谓。”
—— 《道经》(第一章节选)
无和有原来是同一回事。
这一瞬。
@ Pavilion of Portugal
世博会葡萄牙馆
"There is a relationship and, taken together, a reciprocal clarification defined by two extremes.
...Slowly, the evolution of the project becomes geared towards a reduction of the essence and gradual proximity to the substance.”
—— Siza, Imagining the Evident
靠近。
@ Pavilion of Portugal
世博会葡萄牙馆
本真。这座房子便是如此。
轮廓里的海与天。
@ Pavilion of Portugal
世博会葡萄牙馆
庄子道,吾丧我。
“纳清质以照明,光辉象夫日月。心忽扬而愿忠,然壅塞而不泄。絜精白而事君,患污秽之弇明。被玄锡之流泽,恐疏远而日忘。怀媚美之穷竭,外承欢之可悦。慕窈窕之灵影,愿相思而毋绝。”
—— 《汉代铜镜铭文》,以心比镜
《道经》(今本第十章)提到:“涤除玄鉴,能毋疵乎?”“玄”有幽黑之义,“鉴”是镜子,此处指心灵。而心能没污点吗?“自知者明也”,《韩非子·解老》作“自见之谓明”,人除了照镜子,自己看不见自己。
鉴又可为水盆,以盆盛水,以水鉴容,这是鉴字的本义。老子问:我们能心如明镜,一尘不染吗?陶器若没有空虚的部分,则无法盛东西;无有无的用处(无之以为用);“爽”字本身有丧失之义——人生太完满,也是大遗憾。
“我”在哪里?
俯瞰里斯本。
“我”不存在;“我”又常在,在那风里、光里、云里、树里、花里、泥土里、影子里;有象而无象,观之、嗅之、听之、悟之。
“我”又是什么?
丧而明之。
结语
不得不承认他应区别于一般性的客观事实。英语用“gifted”来形容拥有天才的这些人,他们带着上帝的礼物降临世间。我们应感恩他们创造的另一个世界——洁净的、游弋着,漂浮在人间。
他告诉我们天堂的样子。
...
@ Museu Internacional de
Escultura Contemporânea
-Santo Tirso
圣托·蒂尔索国际当代雕塑博物馆
“为斩断美杜莎(Medusa)首级而又不被化为石头,柏修斯(Perseus)依凭了万物中最轻者,即风和云,目光盯紧间接映象所示,即铜镜中的形象...他通过藏匿的办法成功地制服了女妖凶险的脸面,正如起初他通过在铜镜中观察它的办法战胜了它一样...柏修斯的力量一向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观看,而不是在于他拒否他命定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承担着现实,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项特殊负荷来接受现实。”
—— 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他又似乎了然于心,并欣然接受这份馈赠,将之包裹光、泛为白;就如柏修斯那样,这是他的方式。而我这样阐释却显得如此粗浅,何以讨论颜色?又何故争辩轻重?一切无声无色、无边无际、无踪无影,谓之《中庸》——“化之境”。
今天笔下让我于“自信狂徒”以外又领悟到一个新的角色——一名天才的旁观者。
其为乐。
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成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听了一场演奏会;俗世的空间。
@ Casa da Música | OMA
波尔图音乐厅
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
文首是当日将离开教堂时,神父作为特别的仪式推开了大门,我们都静了下来,听着木头庄严的声响。离去前,我们各自坐在教堂的木凳上闭目祷告了几分钟,留下了内心的思绪。那天阴雨,没有刺眼的阳光,正是因此,我得以目不转睛专注着门外的那一片白,并清晰地意识到——
是的, 那里便是天堂。
等车的老者,回望。
@ Estação de São Bento,Porto
波尔多圣本图火车站
"What happens, happens."
自然而然
—— Brice Marden
回程航班延误了一些,起飞不久正是日落时分,我一如既往选择了靠窗的座位,等待曙暮光的出现,盯着荧幕上的地图,一一对应着窗外的景色,湖泊、山峦、大海。飞过不同国界,学习了许多未曾听闻的地名,默默记下未来要去的地方。
谁知道接下来如何呢?知道又如何呢?一点都不重要。这次出行明显感到岁月不饶人(笑),但正是因此,更要鼓励自己继续往前走,去看,去好奇,思考世界,耕耘自己。
他说,“Learning to see is fundamental”。眼睛是精神世界的开始。
世间缤纷,但慢慢明白,万物都是一样的,也就不会轻易悸动;庄子道,吾丧我。总有一天会体会到这种极乐。
Grenen, 格雷嫩角。
@ 丹麦上空
Self-portrait, an "inhabitant of solitude".
他,一个独居者。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知止而不殆。”
—— 《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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