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小镇克利潘(Klippan)这个低矮的砖教堂,是建筑师西格德·莱韦伦茨(Sigurd Lewerentz)晚年的作品,集中了他一生的思考与经验。他的古典主义底色和匠人情怀在这里充分融合,铸就了无可争议的巅峰之作。
最初委员会曾非常犹豫是否要委托莱韦伦茨,毕竟将这样一项艰巨的工作交给一位77岁的老人似乎太过冒险。事实上在项目进行期间他就住院了两次,这也多多少少给工作造成了一些不便。但高龄最终未能阻止他完成这个项目,反而赋予了他对空间和材料游刃有余的处理能力。
沉浸在战后大量建设的郊区松散而平庸的肌理中,这样的教堂扮演着社区中心的角色。不仅提供了礼拜场所,还提供了办公室、教区议会和社区中各种文化活动的场所。建筑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公共场所中赋予建筑神圣的色彩?如何提供良好的可达性和可见性,同时在郊区和教堂之间划定边界?
教堂用地在一块三角形绿地的西角上,这个角在市区和郊区的交界点,紧邻一个交通转盘。莱韦伦茨决定将教堂向后退一些,使这个角的前端空出一个小公园,成为郊区平庸肌理和教堂神圣空间之间的恰当过渡。教堂在树木的围绕中,体量尽量贴低,保持内敛与神秘。平面布局非常简单:中殿是简洁的正方形,配套用房在这个正方形的东、南侧围成一个L形。
越到晚年,莱韦伦茨越倾向于采用简化的空间。在St.Petri教堂的中殿里,他放弃了任何形式的空间分隔,因此得到一个纯粹的方形盒子。盒子的南侧衔接了两个小体量:法衣室/钟塔和前厅,中间夹着入口坡道。
步入前厅,旋即被黑暗包围,这种黑暗使从中殿洒来的光亮变得瞩目。前厅的一侧是婚礼堂(也叫St.Andreas教堂),它们只用一条砖砌的长凳隔开,顶上砖拱的高低不同也暗示了这种空间划分。
进入中殿,前厅地面的彩色地砖转变为砖,于是墙、地面和顶棚的材料在这里彻底一致了,这种单一性创造了必要的神圣感。虽然砖这种传统材料令人感到亲切,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传统的砖构造手段被刻意抹去了。去掉了砖的文化符号和传统参考,砖摆脱了桎梏,得以在现代建造技术的加持下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在建造过程中,莱韦伦茨还固执地遵循着一个原则:采用单一类型和尺寸的砖,且所有砖应保持完整,不允许切断。这种坚持其实并不是特别容易被初次到来的人感知到,但默默地加强了砖墙表面图形的逻辑性,这样便无需另加一层虚假的表皮,构造和装饰之间的差异被彻底消解。
为了不破坏砖墙的体量完整和表面图形的三维连续,莱韦伦茨没有采用普通的窗,而是将玻璃粘连在窗洞的外侧,人们在室内看不到窗框,只能看到窗洞的切口。而从室外看,则像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窗框被取消,仅以四个铜角码在上下沿托住,玻璃仿佛随时可能滑落。这种脆弱且极端的衔接带来的是不同材料各自的完整性和质感的强烈对比。
保持砖的完整同时意味着整个建筑的模数将基于砖的尺寸。莱韦伦茨希望在这个项目中尝试这种基于现代建造工业精确性的设计概念,砖的尺寸被设定为非标准的100毫米。由于忽略了必要的沟通,最终砖厂送来的砖是80毫米的标准尺寸,于是不得不加大灰缝的宽度。而在较厚的砂浆中精准固定砌块是困难的,况且还要求灰缝和砖齐平。为了达到这样的要求,莱韦伦茨实验了不同的配比,从而确定了粘连性较强的混杂了板岩成分的砂浆配方。
凭借强大的粘连材料,砖的建造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为了配平模数或制造图案,砖墙可以不用错缝。砖地面可以塑造为起伏的微地形,可以微微隆起凸显圣神的洗礼池,也可以缓缓下凹将信众引向较低的圣坛。圣坛地面的砖则竖直排列,露出面积最小的顶面,严整而密集。其余区域地面的砖则完全不平行于房间四壁,自由变换走向而不需紧密排列。椅子在地面砖块的指示下环绕圣坛,这种布局参考了德国建筑师鲁道夫·施瓦茨(Ruldof schwarz)著作中提出的一种场景,以拉近信众和神职人员之间的距离。
与St. Markus教堂类似,受到船底形态的启发,顶棚组织了一系列的砖拱。不同的是,这里的顶棚面积较大,离地面较近。它们富于变化,似有动态,时而膨胀挤压两侧的拱,时而受两侧的拱挤压而收缩。整个中殿中心稍偏一点的地方,一颗粗壮的T形钢柱擎着两根钢梁,支撑着巨大壳体屋顶的中部,使这个巨大的空间成为可能。在这个六面全部由砖组成的空间中,巨大的耐候钢构造无疑是令人瞩目的,呈现着十字架的意象,隐喻着耶稣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个幽暗的庇护所。
值得注意的是,钢主梁和拱间钢次梁以细小的支撑连接,使得钢结构和屋顶之间空开一点距离,从而保证了顶面的完整性,而不至被钢梁割裂。
“这个中殿就像一个十九世纪港口仓库的地窨,或是像一个马厩。它好像很古老,恍若来自上古,被赋予了基督教的属性而重新投入使用。”
——Janne Ahlin,Sigurd Lewerentz, architect
赫尔辛堡的一个幽暗的旧砖厂,一束光从屋顶的开口斜射下来。这种划破凝滞黑暗的光曾留给莱韦伦茨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决定将这种意象引入St.Petri教堂的中殿。他在南墙和西墙上各开了两个正方形的窗洞,成为强烈的光源,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异常耀眼。天花板垂下很多金色的筒灯,筒身中间用弧形的隔板阻断炫光,只提供必要的行动照明,像暗夜里的星星,不规则地分布。而那些砖墙上用来吸音的细小沟槽,像音符一样律动,悄然丰富着画面的暗部。
整个空间很安静,只有洗礼池上以钢架承托的贝壳落下的水滴,掉落在池中发出的清晰的滴答声,以大致相等的间隔划破这种平静。正如对光的处理,莱韦伦茨了解如何在被抑制的背景中利用集中释放的能量,制造强烈的戏剧冲突。
莱韦伦茨对各个材料的特性高度尊重,使它们保持各自的独立和完整,并在一个强烈的逻辑整体中紧紧联系。较少的材料使用保证了空间的凝聚力:以砖为主导,其他材料为辅助,谱写砖的协奏曲,而这个协奏曲在中殿达到了高潮。
在与阿斯普朗德(Asplund)一起做完斯德哥尔摩国际展览的项目之后,莱韦伦茨渐渐偏离了建筑。1940年冬,在“二战”如火如荼之时,他加入了制造业,在埃斯基尔斯蒂纳(Eskilstuna)收购了一个厂房,开始设计并加工门窗及相关的五金配件。他开创的品牌IDESTA(出自拉丁语 ’id est’,意为’它是’),以其优雅造型,深得建筑师群体的青睐,经常被编列为项目指定产品。彼得·塞尔辛(Peter Celsing)就曾将自己负责的斯德哥尔摩地铁站入口处的大门和售票亭委托给莱韦伦茨设计。
而成为一个制造商并非他的初衷,他只是想验证并实现自己的想法。在此期间,他其实并未停止建筑方面的工作,马尔默城市剧院和东郊墓园的双子礼拜堂便是由这位厂长先生设计的。1956年,他将制造厂移交给儿子,以便全身心投入斯德哥尔摩St. Markus教堂的设计之中。
在St. Petri教堂里,我们也随处可见那些他自己设计的配件,这使整体设计语言变得统一和连贯,也让我们看到了他信手拈来的从容。
墙面上固定木匣子藏着白漆的铁片数字,上面留有细小的孔,用以悬挂在深色的砖墙上,指示唱诗的曲目,其字体是由莱韦伦茨设计的。从字体设计图可以看出,它们基本上由比较单一的圆弧和直线构成,简洁明快。早在1930年代,他与好友注册成立了BLOKK(代表五个合伙人姓氏的首字母)公司,主营商业与室内设计。那时,他就设计了各种字体,应用在商店的招牌设计上。
法衣室西侧屋顶并排的四个采光烟囱在室外看非常醒目,而其室内似乎并不是一个重要的空间,只是一个狭窄的存放杂物的走廊。这些烟囱形的元素和大面积的坡屋顶所组成的,是普通北欧村庄民房的形象。同时也服从了莱韦伦茨提出的四个元素之一:烟囱与火相关(另外三个:天窗与天空相关,洗礼与水相关,地面与地球相关),而达到了某种平衡。
方形的教堂和L形的辅助用房之间形成一个小型街道,或者说是一个给辅助用房使用的小庭院。
办公室的入口后,一段弧形的影壁将来访者引向等候厅。办公室的室内墙也是砖的,同样遵循着不切砖的原则,变换着排列方式,组成不同的图形。不同的是,屋顶是木的,地板由彩色的瓷砖铺就。从中殿到辅助用房,砖从绝对的统治地位到与其他材料平等对话,材料搭配的变化区分了宗教和世俗。
莱韦伦茨从各式的瓷砖样品中挑出合适的、尺寸各异、颜色各异的瓷砖,在办公、会议和活动大厅的地面上,进行图案拼接的游戏,根据瓷砖的不同布置对不同的功能做出回应。灰缝的自由变化同样被引入,于是瓷砖也可以漂浮在砂浆里,形成更加多样的图底关系。
狭小的教区议会又采用了砖拱的形式,形成短促跳跃的天花板。窗边的砖墙形成两个对坐的椅子,产生洞穴的效果。
在活动大厅中,通过采用斜向的讲台和铺地,打破了原本沉闷的矩形空间。屋顶中部粗壮的木梁使整个空间不用出现柱子,而屋脊没有出现在梁的上方,而是偏向一侧,使两侧的屋顶高低不同。
这个建筑的施工,特别是瓦工的部分,非常依赖工人的手艺和建筑师的协调。莱韦伦茨常常亲临现场指导,甚至亲自上阵摆砖。他小心地控制着表面的粗糙度和不完美度,许多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是刻意安排的。譬如,他曾选出一些被看作次品的砖,置入法衣室转角的墙体,并把它们放在人眼高度,确保会被注意到。
莱韦伦茨没有教学或著书,我们只能从他对光的处理、对每个细节的关注,以及通过材料说话的方式中窥见他的思考。St. Petri教堂没有延续传统教堂的空间形态,而是回溯到了基督教早期的聚集形式。昏暗的环境重现了地下洞穴的神秘场景,空间的边界和细节不会立即展现,而是随着人眼的适应缓缓释放出来。这样的空间和气氛是迷人的,不会随着时间的转变失去意义。
与他同时代的建筑师都面临着从古典主义转向现代主义的大潮。密斯和柯布以简洁朴素的现代主义风格引领风潮,急于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自己理想中的新世界。或许因为北欧国家偏离欧洲中心,受“二战”波及较小,没有战后大量重建的迫切需求,北欧建筑师们的过渡因而相对缓慢,也最终调和了现代主义建筑形态与自己文化背景,呈现出独特的风格和不凡的质量。
那个战后重建的激情岁月已成往事,在关注地域性与多样性的现在,看一眼莱韦伦茨房子,总能获得一些启发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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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Sigurd Lewerentz, architect
Janne Ahlin 著 | Park Books 出版
本书的中译本,已由有方 x 世纪文景联合出版
郭廖辉 刘智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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