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江嘉玮担任学术领队,有方“永恒回归:柯布建筑的观念与形式·第9期”前往法国和瑞士,集中考察了现代主义大师勒·柯布西耶的18个经典项目,覆盖了柯布职业生涯各个时期。
团员朱丽平,通过9个详尽介绍的章节,不仅记录了这一程充实的旅行,也回溯了柯布作为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与设计旗手伟大亦戏剧化的一生。
下文由朱丽平授权行走中的建筑学发布。
2025年7月11日至17日,我有幸参加了深圳有方空间组织的“永恒回归:柯布建筑的观念与形式·第9期”朝圣之旅。
游走巴黎:
探寻柯布建筑基因图谱
首站巴黎,我们将探访柯布功能主义时期在巴黎设计建造的几座重要作品。
瑞士学生公寓(Pavillon Suisse,1931)坐落于大学城东南隅。在绿荫环抱的架空层,雄浑的混凝土柱如巨人之足,稳稳托起规整的灰白色方盒。
在这座诞生于萨伏伊别墅之后的建筑身上,柯布“新建筑五点”已全然绽放。除主楼的纯粹现代主义体量外,底层六组“狗骨形”架空柱与毛石饰面的曲面外墙,悄然展露其晚期自然主义手法的初萌。
告别瑞士学生公寓,顺访邻近的巴西学生公寓(Maison du Brésil,1959)。严格来说,此非柯布亲笔,主创是巴西建筑师卢西奥·科斯塔,柯布仅任顾问。然其时大师声名如日中天,巴西楼最终呈现为奇特的平面,杂糅拼贴了柯布几乎所有已知风格的元素。
午后,车至巴黎十六区一条幽静街道,探访莫利特公寓(Immeuble Molitor,1934)。这座七层公寓覆以晶莹玻璃砖,顶层(含跃层)是柯布为自己设计的巴黎居所兼画室。入门右手一方水池,门厅设洗手池。画室与工作室高敞明亮,天光倾泻,墙面饰以片石红砖,粗犷野趣弥漫室内。
生活区与工作区之间,以柯布标志性的中轴旋转门分隔。点睛之笔是柯布夫妇卧室中高踞云端(高0.85米)的床榻,以及与卧室门联为一体的衣柜。
拉罗歇-让纳雷别墅(Villa La Roche-Jeanneret,1923)位于巴黎Docteur Blanche街,是一座纯粹主义白色圣殿。这件1923年的杰作已勾勒出六年后萨伏伊别墅的轮廓:底层纤细圆柱轻盈托起上部体量,室内坡道蜿蜒引导空间“漫步”。天窗与高侧窗雕琢几何光影,柔和的灰蓝浅赭如薄纱晕染空间。通高三层的客厅,刻意放大的楼梯平台……这些手法已成后世建筑师研习的范本。
巴黎城区之旅的终点,是深藏于郊区加歇小镇浓荫花园内的加歇别墅(Villa Stein-de Monzie,1927)。纯白体量庄严静穆,水平线条纵横交错,体块穿插充满力量,横向长窗统治立面。平面采用柱跨A-B-A-B-A的韵律,为现代杰作注入一丝古典魂魄。尤其南入口平台上方,进退穿插、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灰空间处理,是建筑学子必修的经典案例。
光影方舟:
寻访普瓦西的萨伏伊别墅
车过塞纳河,都市喧嚣褪去。道路舒展,铺向开阔乡野,最终停靠在距巴黎三十公里外普瓦西小镇的林荫幽径旁。
路对面,毛石墙沉稳厚重,嵌入四扇白色铁门。门开,绿墙引路向左。穿过十余米砾石小径,树影婆娑间白光倏闪——葱郁林海环抱的开阔地上,静泊着一栋纯白建筑。纤细白色圆柱如琴弦排列,轻盈托起巨大白色箱体,水平长窗如锋利笔触切割立面。
萨伏伊别墅入口略显局促,需从架空层北门进入。内里豁然开朗。著名的室内坡道如流动绶带,自底层折转而上。天光自侧面倾泻,光影变幻。这便是柯布吟唱的“建筑漫步”——空间不再是凝固序列,而是牵引身体移动、视线流转的诗意旅程。
萨伏伊别墅内部是一曲冷静克制的现代主义宣言。墙面是柯布的色彩魔法,顶棚纯净如雪,地面铺着光滑朴素的淡黄色地砖。冗余装饰尽数剥离,唯余纯粹几何、精确比例与婆娑光影。
自由平面在此臻于化境。墙体挣脱承重枷锁,空间如溪流贯通。起居室一侧巨大水平长窗,将窗外葱茏绿意尽揽,定格为永不落幕的流动画卷。
循坡道攀上屋顶花园,天地顿开。这正是“新建筑五点”中至关重要的自然补偿——建筑向大地索取的,终以天空偿还。优美曲线的矮墙围合开阔平台,立于其上恍若置身白色航船甲板。柯布称其为“日光浴室”,是住宅与自然缔约的空中绿洲。
然而,这座被标榜为“居住的机器”的完美形式下,深埋现实困顿。赋予无敌视野的水平长窗亦是热量缺口,未做保温的墙体难御寒暑。标志性平屋顶在巴黎多雨气候前更成灾难——渗漏阴影自落成之日便如影随形。
这座别墅,与其说是居所,毋宁是一枚投向时代的宣言,一场关于现代生活、建筑解放、形式追随功能的壮阔实验。它摒弃历史负重,以混凝土、钢与玻璃构筑纯净、开放、拥抱阳光与自然的乌托邦幻境。
那些改变世界的伟大构想,常诞生于对完美的极致追逐,也伴随着现实的踉跄。萨伏伊别墅的美,是理性、几何、宣言式的美;其传奇则交织着创造的光芒与使用的窘迫,如同素白墙体上被雨水浸渍、又经时光修复的淡淡印痕,无声诉说着理想与现实永恒的角力。
光的容器:朝圣朗香
自第戎老城启程,巴士驶向朗香教堂,约两小时半。天空清澈,阳光明媚。巴士于山路盘旋,峰回路转,车停处,枝叶摇曳间,一抹纯净白色若隐若现——朗香教堂(Chapelle Notre Dame du Haut,1955)到了。柯布晚年的惊世之作,经年污迹已清,混凝土喷浆的粗犷肌理在纯净白涂层下重获呼吸。
砂石小径树影婆娑,蜿蜒而上。抬头,绵延草坡山岗上,一块如远古巨石的白色建筑刚完成修缮,静卧无垠碧空之下。白色弧形南墙,如倾听天籁的巨耳,似直指苍穹的船舷。倾斜棕色屋顶,像修士兜帽,如大鸟振翅欲飞的羽翼。
拾级而上,本身即是一场仪式,一如柯布当年拜谒雅典卫城的神圣巡礼。
南墙对面,小丘静卧。行于缓坡下,教堂轮廓随视角变幻。唯西南角高耸白色巨塔始终巍立,如灯塔召唤朝圣者脚步。
绕过白塔,至教堂西侧。一根形似“马鼻”的巨大落水管赫然悬垂,下方承接腰形水池,池中静卧三块几何混凝土墩。池畔墙面出人意料地鼓起一小块,形如孕妇之腹(柯布曾将建筑比作女人身体),内藏小小告解室。这种“建筑洞穴”手法,早在20多年前的母亲之家中已有应用——为保持室内完整,将局部功能外延。
转向北墙。素白墙面不规则分布大小窗洞。悬挑楼梯斜倚墙面,连接红、绿两扇小门。再走几步,豁然开朗。巨大草坪展现眼前——教堂东面室外朝圣场地,可容近万人。棕褐色巨翅般的屋顶伸展成荫蔽外廊,室外祭坛、讲经台、十字架错落其间,光影斑驳。
小小教堂,立面各异,角落皆充满意外。三座轻盈白塔一高两低,蓝天映衬下格外醒目。柯布以三位女性命名:主塔圣母玛利亚(Virgin Mary),两座副塔分别为其母玛丽(Marie)和妻子伊冯娜(Yvonne)。
大草坪东北角,柯布用废弃砖石垒成玛雅风格小金字塔。拾级而上,是观赏教堂全景的绝佳地点。
上午十点钟声恢弘,北墙两小塔间窄门开启,信徒鱼贯而入。恰逢礼拜日,焕然一新的圣殿正迎来庄重的主日弥撒。
与外部奇异雄浑截然不同,教堂内部如同深邃的巨大洞穴,上演光的戏剧。最震撼是厚达数米的南墙——那面“倾听”的巨耳之壁。墙体嵌满大小厚薄不一的彩玻方窗,非绘圣经故事,而是纯粹色块组合:红、黄、蓝、绿……阳光穿透,化为浓郁饱和的色光泼洒地面,如圣灵无声舞蹈。光于此超越了照明,成为空间本身,成为信仰有形的显现。
光线幽暗的东墙,小而深邃的窗洞引入神秘光束,宛若夜空星辰,拱卫墙面右上角供奉圣母像的方形壁龛。屋顶与墙体交接处裂开窄缝,天光如纤细白线渗入,勾勒出屋顶不可思议的悬浮感——巨大混凝土壳体仿佛挣脱重力,如一艘宇宙飞船,即将远航深空。
略有遗憾的是室外阳光强烈,虽利拍摄外观,却使室内光线过亮,少了些幽暗神秘。或许阴雨或夜幕时,方能感受空间光线的真正力量。昔年安藤造访,曾于山下村庄盘桓近一周,只为在不同天光时辰观察光线对空间的影响。
弥撒开始。神父白袍立于朴素混凝土祭坛后布道。信众欠身离座。低沉浑厚的唱诗声悠然升起,瞬间充盈洞穴空间。曲面与不规则内壳产生独特丰富混响,圣咏在弧面上碰撞叠加,形成如穹顶垂落、具有包裹感的天籁之音,声音被空间赋予了无可言说的神性。
阳光透过南墙彩窗,将流动温暖的光斑轻柔投射人群。光、声、人、粗砺混凝土、虔诚静默完美交融。这里非金碧辉煌的圣殿,而是一处回归信仰本源的“场所”,充盈大地力量与精神感召。
弥撒结束,信众从南墙绘有柯布画作的大门鱼贯而出。
我们最后离开。回望正午阳光下的“白色奇石”,朗香修缮后白得耀眼,线条清晰有力。奇异形态在湛蓝天幕下,坚实如山,轻盈若云。它不再是山林孤寂艺术品,刚刚的弥撒为其注入灵魂温度,印证了这座“非典型”教堂强大的精神容纳力。
山城刻度:
溯源拉绍德封的柯布原点
大巴在汝拉山脉怀抱中蜿蜒爬升,抵达小城拉绍德封。这座海拔千米、以精密钟表业闻名的“山巅之城”,正是柯布的出生地。1794年拉绍德封毁于火灾,后按严格方格网重建。重建后的城市被诟病缺少原有魅力,却也启发了年轻的让纳雷(柯布原名)关于新城市景观的观点。
我们此行只为溯源,探寻柯布如何在这片土地孕育改变世界的建筑思想。
沿规整棋盘格街道上山,驻足于一座朴素得近乎严肃的白色建筑前——青年让纳雷为父母设计的白宅(Maison Blanche,1912)。它矗立山脚抬高基座上,外观方正克制。
这是柯布后来不愿提及、未收入作品集的设计。25岁的让纳雷结束五年游历,踌躇满志返乡开设事务所。白宅是其初试啼声之作。高耸基座、灰白坡顶、似神庙柱廊的竖窗、庭院带东方韵味的白色凉亭……年轻建筑师急于将所学悉数呈现。然事与愿违。技术与经验不足致造价高昂(耗尽父母六万瑞士法郎积蓄),楼顶水箱爆裂,中央供暖失效,半穹窿漏雨……种种问题最终迫使父母卖房,家庭几近破产。
立于白宅二楼面向花园的小阳台,视线越过矮树篱,是典型的拉绍德封街景:规整街道,绵延坡屋顶,远处墨绿山峦。这片冷峻精确的山城风光,成为他最初的“模度”。
离白宅不远,步行下坡,至佛莱别墅(Villa Favre-Jacot,1905)。这是17岁的让纳雷在老师勒·埃普拉特涅指导下完成的处女作,为一位钟表商设计。
佛莱别墅依坡而建。受工艺美术运动影响的埃普拉特涅,在拉绍德封开创“松风派”艺术,倡导发掘地域文化。受此熏陶,让纳雷在山坡上对传统瑞士木屋进行自然母题的几何化尝试:挑檐下松影婆娑,结构部件多用直线,交接自然质朴。此别墅清晰展现了少年柯布对纪念性、体量感及建筑与地形关系的早期探索。其表现力与白宅朴素内敛形成有趣对比。
拉绍德封之旅终点,是位于城市边缘的施瓦布别墅(Villa Schwob,1916)。这座为犹太钟表大亨设计的住宅,是柯布在故乡的收山之作。他首次独立运用钢筋混凝土技术,舍弃地域特征,强调形式与结构直接关联:平屋顶,半圆柱体量与大几何体块组合。
湖畔轻舟:
叩访莱芒湖畔母亲之家
清晨,乘车前往瑞士科尔索,探访柯布为双亲设计的住宅——母亲之家(Villa Le Lac,1925)。
毫不起眼的街边,一扇铁门、几株绿植、两丛绣球。门上铭牌清晰,门后是一栋火车车厢般的灰色小屋。
一位面容严肃、留着与晚年柯布同款光头造型的管理员迎出,郑重声明纪律:禁踏草坪、禁止吸烟、保持安静。内部空间极小,为保护建筑,分两批进入,每批限时十分钟。
我排第二批,却未焦躁——在这方寸小院,邂逅了此行最壮美的湖光山色。小院临湖,砌矮墙开方形窗洞。内侧混凝土台面一边嵌入墙体,一边由细钢管支撑。台面两侧各置白色长椅;近街围墙开小洞,洞边两级水泥台专为小狗瞭望街道;建筑西侧狭窄通道上方凸出极小“观景台”,供猫赏湖景。
轮到我入内。推开廊檐下白色门扉,穿过幽暗小段空间,第一眼震撼便是占据整个南立面的11米长横向长窗。它如无限拉长的取景框,将浩渺湖水、对岸山峦、天空流云、湖面帆影毫无保留“借”入室内。湖光山色化为房间最宏大变幻的“壁画”与“地毯”。阳光透过长窗洒满室内,在光滑白墙与浅色地板上晶莹舞蹈。
室内是连贯长条形空间,无严格隔断。起居、阅读、用餐、卧室、厨房等功能区,通过家具布置与精妙视线引导自然衔接。沿长轴行走,视线穿透通透空间,从入口玄关可一眼望至深处母亲卧室,湖景始终贯穿。空间虽小(约60平米),因横向贯通与纵向无限延伸,丝毫不局促,反有行云流水般的开阔。
为保持室内空间叙事的完整性,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类似于朗香教堂西立面的“建筑洞穴”处理手法——厨房锅炉间与客卧洗手池分别陷入墙面,让内部形成平整界面。
寂静磐石:
栖身拉图雷特
告别母亲之家和沁凉澄澈的瑞士高山,我们重返炎热醇厚的法国中央高原。
3个多小时后,车窗外呈现里昂地区沟深林茂的山地。车停浓荫下,领队告知:勿带行李箱、禁穿响跟鞋、仅携基本用品——今夜入住拉图雷特修道院(Le Couvent de La Tourette,1960),柯布晚年最重要作品。
沿山边简朴砂石路前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顶造型奇特的钟楼。再往前,两栋粗犷沉默的素混凝土建筑如山间磐石,黑魆魆、灰扑扑并排而立。
穿过仪式性混凝土框门,是几个如细胞分裂、开有不规则小窗的白色小室——此为接待中心与商店。
领队早有提醒:入住拉图雷特,“别指望舒适”。
拧开房门,旧书、石尘与隐隐潮气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景象令人震惊,我瞬间了然那句提醒。房间狭小窒息,正是柯布“模度”理论下最基础的居住单元——严格的长方体混凝土盒子:1.8米宽开间,双臂展开即可触壁;入口处洗手盆和简易衣柜;窄床配阅读灯;带椅书桌;以及有小小混凝土壁龛的私人阳台。四周墙壁及顶棚是毛面喷浆混凝土,刷成纯白。地面绿色。2.26米高天花板触手可及。阳台处,红帘、绿门、黄框如“取景器”分割里昂乡野葱郁起伏的绿意——此乃空间里唯一的奢侈。
这绝非舒适居所,而是柯布为修士清修刻意营造的“最小生存空间”。剥离冗余,直面身体与灵魂的朴素需求。
此刻无暇多想,当务之急是参观建筑。
修道院踞于山坡,东接依山路,西向广袤乡野。底层架空、自由平面(流转内廊)、自由立面(功能开窗)、屋顶花园(1.7米高女儿墙围合“神性”空间——不可俯瞰大地,只可仰望星空)、横向长窗(波形韵律)等均在此找到对应。相比萨伏伊的纯粹,“新建筑五点”于此跃迁为成熟复杂的升级版。
整座建筑外表覆以素混凝土,仅凭肌理变化形成明暗。立面设计堪称教科书级别。此时的柯布,无论外观功能,设计已达随心所欲之境。
转向内院,各种几何元素纷繁堆砌(方形、圆形、三角形、斜四边形、多边形、金字塔形、教会十字形……),却无意引领了后现代风潮。高纯度色彩、糖块体量、盾牌构件、巨型落水口、悬浮屋顶、采光天窗、蒙德里安窗、波形窗(此为柯布合作者、项目负责人、法籍希腊建筑师兼作曲家伊阿尼斯·泽纳基斯设计)、漫步坡道、精妙光线……你几乎能在此看到柯布一生所有经典元素,却被轻巧捏合成和谐整体。深厚功底令人高山仰止。
群通知:晚七点有弥撒,可旁观。
顺中庭回廊坡道而下,是一扇经典柯布式中轴旋转大门。步入教堂,瞬间被原始强大力量攫住。与外表的方正刚硬迥异,内部充满复杂几何穿插:倾斜洞口、悬浮屋顶、骤然收束的斜窗,出人意料挑空。光线是真正主宰,这是柯布的魔术。素混凝土肌理在调控光线下质朴神圣。
最震撼是两侧偏祭台区域。未用朗香浓烈彩玻,而是柯布与泽纳基斯设计的充满数学韵律的“光线调制器”—— 一系列形状各异、深嵌厚重混凝土顶棚的采光井,侧面涂不同色彩。自这些神秘孔洞射入的,非柔光,而是一道道清晰锐利、充满力量的“光柱”或“光刃”。光被精心雕琢安排。尘埃在神圣几何光影中飞舞,空间被赋予强烈仪式感与精神性。
弥撒开始。七位修士分立祭台两侧,拉丁文吟诵低沉醇厚,在混凝土空间中回荡聚集升腾,与变幻光影交织,形成超越语言、直抵灵魂的力量。唯光、声、混凝土虔诚共振,引人走向纯粹内省与冥思。
餐后,聚集于修道院小小教室。这是个宁静空间:高耸书架嵌入厚重混凝土墙。一门之隔,便是标志性金字塔顶下的布道室。投影映在粗糙白墙,行程学术领队、同济大学江嘉玮老师开讲柯布“色彩与模度”系统第二场讲座。
入夜。修道院渐归沉寂。回到斗室。盛夏余威在厚重混凝土墙内外蒸腾。无空调,无风扇。空气滞重闷热。子夜时分,翻身吱呀声在空寂室内放大。汗水黏着床单。时间凝固。最终难耐闷热,翻身而起,带手机下楼,悄悄开启红门潜出。
夜色微凉,万籁俱寂。唯余呼吸与踩在石子路上的窸窣声。仰首,拉图雷特在深蓝天鹅绒夜幕下呈现庞大奇异剪影。最摄人心魄是钟楼剪影,如踞坐沉思的狮身人面像,棱角分明切割星空。巨大混凝土悬挑体量在黑暗中愈显沉重神秘。它沉默矗立,不似灯塔指引方向,更如永恒存在,一个凝固的哲思者,向浩瀚宇宙发出无声诘问:信仰何为?存在何为?
当第一缕灰白天光艰难穿透云层爬进窗棂,我几乎带着解脱感跃起。推开阳台门,清冽空气沁入肺腑,如获新生。身体感知的复苏,竟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启明”意味。
离开时刻已至。天际铅云低垂,覆盖大地。心中不免遗憾——未能得见朝阳金辉妆点混凝土圣山,点燃粗粝墙面。但是,拉图雷特或许无需阳光加冕以证其力。其力量本就深植于磐石般的混凝土,精密计算的模度网格,修士日复一日的静默祈祷,光与声在粗砺空间上演的永恒魔术。这座“寂静的磐石”,在阴沉天空下,以其最本真、近乎沉重的姿态,完成最后的启示——信仰与精神的栖居,或许本就无需目饮光芒。它能在最朴素的容器、最克制的空间、最闷热的斗室中,找到通往永恒的路径。
星尘剧场:
费尔米尼的星空记忆
离开拉图雷特,驱车南下,目的地是法国中部城市圣艾蒂安的卫星城——费尔米尼。这里坐落着柯布晚年倾注心血、却未能亲见完工的重要作品。
到达城区。绿意环绕中,一座混凝土建筑赫然矗立。圣皮埃尔教堂(Église Saint-Pierre de Firminy,2006),外形如巨大混凝土圆锥体,在柯布去世近40年后的2006年最终落成。厚重、封闭,透着神秘。
从底层大门进入,踏入主礼拜堂瞬间,景象震撼:空间核心是向上收缩的巨型倒锥形筒体。素混凝土墙壁粗犷原始,筒壁数十个微小光纤导光点嵌入其中,分布精确模拟北半球秋季星空图。点点微光在深邃混凝土苍穹中静静闪烁。时近正午。阳光穿过星点,在倾斜墙壁和看台上投射出深浅不一、漂浮流动的光纹。
那一刻,仿佛置身微缩宇宙——头顶浩瀚银河,身旁流动星云。裸露混凝土肌理在微弱星光下呈现宇宙苍穹般的神秘。柯布将对宇宙、光、空间的终极想象,凝固在这混凝土“星象仪”里。这份由混凝土与光编织的星光图景,超越特定宗教,直抵人类对未知最本源的敬畏与遐思。它安静、深邃、震慑心灵,是现代建筑史上最难忘的空间体验之一。
费尔米尼青年文化之家(Maison de la Culture de Firminy,1964),是柯布在世时最后一件建成作品。其独特的巨大倒船形悬索屋顶,是柯布在技术上的首次创新尝试。步入其中,玻璃幕墙引入充沛天光。覆盖整个南立面的彩色遮阳格栅将阳光筛滤成光影矩阵。行走其间,身体被流动色块包裹,充满柯布式活力与实验性。这里曾是工人社区文化中心,如今依然承载展览、演出等公共使命。
垂直城邦:
夜泊马赛公寓
由费尔米尼出发,驱车奔赴此行另一重要目的地——马赛公寓(Unité d'Habitation Marseille,1952)。
车停林荫道旁。步出车门,砂石广场尽头绿荫掩映间,庞大建筑横亘眼前:粗犷混凝土立面,高耸巨大的“鸡腿柱”,侧面涂了色彩的缤纷阳台。柯布一生为富人设计别墅无数,然最令他引以为豪的却是这栋为马赛低收入移民群体打造的集合住宅。
乘电梯至三楼,是一家名为“勒·柯布西耶”的酒店。老板娘领至红色门前。推门而入,空间果然如预想般紧凑:严格遵循柯布“模度”的长方盒子。虽促狭,但毕竟有了独立卫浴,窗帘边角落甚至有一台小电视机。
探访完洒满下午阳光的“内部街道”(贯穿长轴的宽阔走廊),乘电梯直抵九楼天台,踏上这座永不沉没的“地中海邮轮”甲板。
正值下午五点,骄阳灼人。原以为可俯瞰城市,一人多高的女儿墙却将视野囿于墙根,仅能从零星小孔窥见城市一隅。平视唯见起伏远山。
这堵高墙非仅为安全,它构筑了纯粹水平线,营造内向沉思的“神性”空间。它迫使目光投向天空与远方,同时引导心灵回望自身。如同巨大取景框,将天地辽阔与个体渺小并置于海天之间。
所幸天台中央部分凸起约三十公分。立于其上,温润地中海晚风拂面,视野豁然开朗。
翌日清晨,大巴已在路边等候。上车前,转身回望——或许为弥补我在拉图雷特未见的日出,刹那间朝阳自东方山脊喷薄而出,一道强烈金光泼洒在马赛公寓巨大东立面上。历经长夜略显灰暗的裸露混凝土瞬间被唤醒点燃,呈现纪念碑般质感。巨大体量在晨光中投下深长阴影。横向长窗如一排金色琴键反射耀眼光芒。整座建筑不再是冰冷“机器”,而是一座沐浴圣光的“垂直城邦”,一座献给现代生活的金色祭坛。
斗室回声:
卡普马丹的终焉道别
沿蜿蜒的Moyenne Corniche公路东行,赶往此行最后的目的地——滨海小屋(Le Cabanon,1952)。
终于站在入口前。它极端朴素甚至简陋:毫不起眼的木门嵌在厚实混凝土基座与粗糙木墙板中。向导示意分批进入,每批仅限五人,严禁拍照。
木屋内部极为狭小:3.66米(长)× 3.66米(宽)× 2.26米(高)——不到15平米、严格按柯布“模度”计算的“完美”方盒子。所有生活功能压缩到极致:窄床固定墙边,床下储物抽屉;故意设计成不规则斜面的小桌兼工作台和餐桌固定另一面墙;迷你洗手盆;正对床头、挂红布帘、需侧身进入的马桶间。顶棚设阁楼储物格。
环顾这被严格约束的方寸之地,每一寸空间精密计算,每一件物品各安其位,毫无冗余。置身于此,方真切体会柯布晚年追求的近乎苦行僧的“精神极度自律”,将物质需求压至最低,只为灵魂能毫无阻碍拥抱自然与自我。
1965年8月27日,78岁的柯布像往常一样,从这里跃入大海游泳。然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今年是这位现代主义建筑巨擘逝世60周年。
行程最后一站,原定是去山顶公墓凭吊柯布夫妇长眠之地。但山路狭窄,车辆超长。司机无论如何不肯前往。沟通无果,最终无奈放弃。这份未能亲临墓前凭吊的遗憾,如海风中的一丝咸涩,在回程车里久久萦绕。
机场候机时,团里几位伙伴发来消息:告别后,他们立刻租车专程前往公墓凭吊。现场视频照片中,柯布为自己和夫人设计的墓碑清晰可见:简洁混凝土斜长方体刻着“LC”缩写符,与伊冯娜的圆形墓碑并肩而立,俯瞰深邃大海。碑旁放着几株多肉植物和几束野花。
他们替我们所有人,完成了那场未能亲至的致敬。
作者简介
朱丽平,浙江工商大学环境设计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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