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本期论坛中金秋野的演讲视频与全文。
△ 金秋野演讲视频
家是日常空间,为什么要在家里面寻求远的感觉?它会带来什么?
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小说里,一个老作家的花园在窗外,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窗台太高看不见花园,于是决定把自己的床抬高一点,醒了之后能看到花园。而巴拉甘做过一件相反的事。自宅主卧原本是落地窗,但巴拉甘觉得看到的花园太多了,决定砌个墙把它挡起来,又墙身底下开了小洞,好让内外的压力保持均衡。
随着年龄增长,巴拉甘越来越封闭了。他的墙越来越高,把市井和自然都挡在外面。这到底是为什么?
比较巴拉甘自宅和1943年他建造的奥特加住宅,可以看出区别。奥特加住宅进深很小,体量很薄,与自然的接触面很大,客厅三边被园子包围。而自宅与庭园的接触面很小,房子进深很大,特意营造了暗的内部。
巴拉甘利用自宅14米到16米的进深,创造了视线和心理的深度。厨房门永远都是关着的,如果把门打开,里边是粉红色的餐厅,从入口能看到餐厅的大窗,看到深绿的花园。墙体变成独立的面,甚至连地面都不像是空间的一部分,每个面都是不同的材料和颜色,建筑的内部平面化了。视线的远端不断出现带颜色的光,引人到更深的深处。
自宅的房间里面没有穿透的或斜向的视线,因为大大的墙片挡在眼前。人们越过墙片,只能看到远处的一点天光。这样就只剩下正面视点。就像刚才华黎所说,客厅大窗变成一幅画,画是什么?你看到的不是有深度的空间,而是一个挡在眼前的面。在有限的空间里,通过精心的遮挡,创造空间的无限感。
房间里还有一条无所不在的尺度界限。客厅高5米,这条线大概是在2.6米高度上,其下分布着房间的使用功能,其上都是空的,连一幅画都不挂。正面大窗,窗帘挂在这个高度,阿尔伯斯的画也在这条线上。下面是人的世界,上面空荡荡,是另一个世界。
接着,巴拉甘让侧高光从高处打到对面墙上,再反射下来。侧高光就是教堂里面特有的一种光。2.6米以下的人境,处在幽明的状态,再以人工光补光,营造出一个个小角落,让人工与自然光交杂出现。
正常高度房间里的开窗方式,有人说是为了形成十字架,其实依然是为了侧高光,底下两扇关着,上面打开,就形成了小型的侧高光打在对面墙上,会把房间的物品照亮。那些瓶子罐子好像巴拉甘室内光环境的放大器,让人注意到深深的房间、暗暗的内部。
大家用所谓的“静谧”来形容巴拉甘的房子,我认为这个词不准确,应该是“空旷寂寥”——房子大而空,与外界隔绝,光线和声响都被放大了。
巴拉甘自宅像样板间,有家居氛围却没有生活气息,人的痕迹被刻意抹除去了,但有目光在。我有的时候会设想,晚上主人把这些灯一盏盏关掉,回到卧室,这一路上的心情。感觉巴拉甘人虽住在这儿,心却在很远的地方。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一扇大窗,窗框故意作出厚度,透过这个窗,看到一面墙、两面墙和一团树影,山外山似的向远处延伸,没有市井喧嚣。巴拉甘是极节约的,同一个剖面,上下两套视线互相映照,一内一外,在极浅空间里边去寻求远。
他在制造各种各样的远,除了深远,还有高远。上屋顶的楼梯,巴拉甘善于用狭窄的空间,平展的、延伸的、线性的楼梯,把视线引到高处去,见高见远。他把家具全都贴地,墩墩实实的,大家知道他有一米九多,家具却让我们觉得矮,就是为了让空间显得特别高。壁炉的高度与椅背的高度都在延续2.6米这条线,上面是给谁用的呢?与其说是留给神,不如说留给自然的巨人。
实际上,不管是用浅创造深,还是用近创造远,都是用有限来创造无限。自宅屋顶花园的墙壁有很多颜色,四面封闭,像背街后巷。巴拉甘曾对朋友说,“你瞧,皮尼托,我们站在墨西哥城的最高处”。巴拉甘创造了一个幻觉,有白云、蓝天、飞鸟、星辰,这些墙面就像碗一样把世界装在里边,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
这个时期,巴拉甘已经清楚地知道,外界的信息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对比三张不同时期窗外庭院的照片可以看到,早期庭院是开敞的,树还不大,这个时期的庭院跟洛佩兹宅一样,是一片大草坪,一览无余。后来树木生长,逐渐的把庭园封闭起来。它不只是一幅画,而且是一个绿窗帘。巴拉甘越来越封闭,他根本不想看到花园本身,他只想看到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代表自然、蛮荒、野性,代表一种未经修饰的状态,窗户成为他的取景框。
1945年左右,巴拉甘以开发商角色在墨西哥城南部开发石头城(El Pedregal),从这些漫漶狰狞的火山地景中,巴拉甘捕捉到了大地之灵。他为何没有把自宅做到石头城里呢?如果他被自然的壮烈所打动,身为虔诚的信徒,到自然中修行,难道不比穷街陋巷里安家更能接近上帝吗?
巴拉甘可能不太喜欢人,但是也受不了完全的孤单。我尝试去寻找原因。他小时候生活在瓜达拉哈拉旁边的小村镇,只有一条主街,其他的地方全都是田野和引水渠,这种蛮荒的状态,他习以为常且融入血液。在新大陆,包括墨西哥、美国、巴西,开垦时间太短,文明程度相当低。那种巴拉甘极其熟悉的蛮荒,造就了西部片中的孤胆英雄。北美的文学作品处处表现这种蛮荒,像艾略特的《荒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作品唯一的主题其实就孤独。《小城畸人》里刻画的众生,也都在享受孤独,并被孤独煎熬着。巴拉甘也正像书中的一个“畸人”。
石头城空旷寂寥,无比蛮荒,赋予巴拉甘一种力量,让他能够剥离弗尔南德·巴克的影响,彻底抛弃早年的殖民地浪漫主义风格。他以相当严肃和理性的目光去看待他的祖国,把与他血液相溶的一种荒凉感,带入到室内空间。这是他后期作品的独特气质的来源。
中国古人对这件事早有见解。例如这首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个人如果心是远的,无论陷入世俗世界多深,心都在别处。大时代中,巴拉甘的心境是怎样的?我们或可从自宅中窥得一二。自宅是一种屏蔽,把自己与外界割裂,本来可以在任何地方;巴拉甘又害怕孤独,只好“结庐在人境”。
小空间就是一幅画,建筑师以各种方式去延伸它。与通常的看法不同,我认为巴拉甘没有用宗教来表达超越性,而是像平常人一样,希望跟大家在一起,又要隔离开来。自宅就是他的自传,是他的精神世界,他用纯建筑语言来实现超越之“远”,而没有采用任何形而上的符号语言。这是巴拉甘自宅给我们的最大教益。
关于“二七论坛”
学习建筑离不开经典案例研读,而传统分析方法建立在抽象解读之上,空间和建造信息大大衰减。如何弥补这一缺憾?北京建筑大学“二七论坛”由此设立。
以“直观、深入、具体、面向设计”为宗旨,由北建大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金秋野发起的“二七论坛”,是学院针对专业实验教学的系列学术活动。一方面以VR虚拟现实搭建经典案例实景,带给体验者临场感;另一方面邀请去过案例现场的学者与建筑师从经验与记忆出发,结合理论思考,带来发言与讨论。
主办 |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承办 |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评论研究所、良物匠造、有方
文字整理 | 金秋野工作室:黄露、张靖雯、徐大辉、秦鸿昕、魏前程
VR场景制作 | 施聪聪、宁泽坤、徐彤达、王一民、马一丁
编辑 | 崔婧
视频拍摄及制作 | 郭嘉、胡康榆
视觉 | 李茜雅
校对 | 崔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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