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轻易举出例子,说明一些艺术家的晚期作品如何高踞他们一生美学努力的巅峰:伦勃朗和马蒂斯、巴赫和瓦格纳。但是,如果“艺术的晚期”不是关于和谐和解决,而是关于不妥协、困难和无法调和的矛盾,会怎样?如果高龄与恶化的健康不会产生“成熟即一切”的宁静,又会怎样?易卜生就是这样。他的最后作品,尤其是《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将艺术家的事业和技艺撕裂,将意义、成功和进步等艺术家照理说已经超越的问题又重新打开。在他的晚期作品里,一个愤怒、躁动的艺术家以戏剧为媒介,搅动出更多的激动不宁,没有解决,拒绝封闭,让观众比从前更迷惑、不安。
正是这第二种“晚期”,一种风格因素,让我产生深深的兴趣。我想探索这种晚期风格的经验,它包括:一种不和谐、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一种刻意的非建设性的建设性,一种始终“逆行”的状态。
——爱德华·萨义德《论晚期风格》
正如萨义德的定义,现代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晚年在东方留下的建筑作品中,所蕴含的强烈“晚期风格”,激发着我们对于印度、孟加拉的向往。循着大师的足迹,我们将惊异于建筑师晚期作品中那“不安宁的张力”,继而一路“逆行”,观察现代主义建筑晚期在印度的体现,并向前追溯恒河流域古文明进入晚期之后的创痛与出路。这趟神秘国度的“晚期风格”之旅,可以给予同样身处在多重“晚期”之中的我们,一个反观自身的维度。
我们聚焦的核心是两组现代建筑大师的晚期作品:勒·柯布西耶的印度昌迪加尔首府建筑群(1950-1963)和路易斯·康的孟加拉达卡国会建筑群(1962-1983)。
毫无疑问,这两组作品是柯布和康晚年建筑创作的巅峰之作。但它们的风格并没有呈现出通常我们所习惯的艺术家晚期作品的祥和、均衡、“回归平静”——如莎士比亚、威尔第的晚期作品。它们更接近萨义德所总结的“晚期风格”:继续切开问题,暴露矛盾,凸显更强烈的冲突和抗争,甚至否定任何调和矛盾的可能性。正是其内含的巨大张力,使得柯布的昌迪加尔和康的达卡,更接近贝多芬、莫扎特的晚期作品。
在昌迪加尔,柯布,和他的理想主义业主、印度总理尼赫鲁一样,幻想将第一世界的先进技术与第三世界的古老农业文明结合起来。
柯布的作品里蕴含了一系列矛盾的冲突:在社会理念上,一方面柯布对印度高度“精神性”的古老文明特质称颂不已,对她是否该走向现代化表示怀疑。另一方面,他又陶醉于一种英雄主义的激进规划设计手段,由上而下地改造印度空间,以此推动某种“进步”;在城市规划上,他把公共建筑与市民的日常居住空间截然分开,前者强调自由平面、单体造型以及强烈的象征性,后者严格遵循网格状紧凑布局,使两者在空间秩序上几乎无法调和;在建筑语言上,他依赖自己的高超技巧,竭力在机器美学、现代艺术自由造型和原始宗教图像三极之间游弋……
康的达卡与柯布的昌迪加尔同样雄心勃勃。
在社会理想上,路易斯·康要为艰难独立的孟加拉国打造一个国民精神的灯塔和民主治国的平台。在建筑形式语言上,他则试图连接起超验永恒和此时此地这两极。
自1950年代起,康意识到柯布和密斯的“自由平面”观念,实际上成为推动现代建筑运动走向危机的主导力量之一。在康看来,柯布和密斯这一代现代主义建筑师,为了获得形式自由,不惜将形式与结构分离。而两者之间的中间空白地带,最终要么只能由个人的主观直觉来填充(柯布式的自由造型),要么便将建筑缩减为一套标准化的语言模式(密斯式的普世空间),这两个路向直接导致了战后现代建筑品质和意义的流失。试图再次将结构与空间合一,重建建筑的内在“秩序”和意义,成了康一生的努力。
但康的努力又激起新的矛盾:他在一栋栋建筑中苦心经营出来的理想化的结构-空间秩序,如何应对现代生活的随机性、偶然性和不可预知性?康的晚期作品展现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单元组合和空间层次重叠,正是他极力应对这种矛盾的结果。达卡国会大厦(除了它极强的宗教含义外),正是康晚期抗争的最极端表现。在这庞大的建筑群中,每个单元、细部都是理性的构筑,但它们合在一起,却汇成一个无尽的感官迷宫……
柯布与康的晚期作品所蕴含的危机,也映射出整个现代建筑运动的危机。尤其是技术乐观主义和乌托邦城市幻想的破产,促使了他们之后的一代建筑师急剧转向。
柯布和康的杰出弟子,被称为“印度建筑之父”巴克里斯纳·多西(B. V. Doshi, 1927-),从早期追随柯布和康,到成长为一个更自信处理自己文化语境的建筑师,从他纵跨1960年代到1990年代的六件作品:印度学研究学院(1962)、CEPT大学建筑学院(1968)、泰戈尔纪念堂(1971)、桑伽事务所(1981)、甘地劳工学院(1984)、和侯赛因多西画廊(1995),我们可以发现他在当代生活的框架中如何重新诠释传统的情感和形式,在悠远的印度传统中如何重新定义现代性。
从柯布到康到多西,三代现代建筑师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构筑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关系。
今天的中国,正经历着晚期社会主义与晚期资本主义的叠合;今天的中国建筑,进入了古文明晚期和现代主义晚期的重叠;今天的我们,是一群嵌在多重“晚期”中的工作者。印度与孟加拉的“晚期风格”之旅,带领我们穿越邻邦的文明和艺术时空,领悟建筑与存在的意义,或许最终,能帮助我们更深地体味我们自己身处多重“晚期”的困境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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