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The Wind Will Carry Us)是一部描绘伊朗乡村生活的电影,讲述了一队人员到山村中等待生病的老人死去的故事,由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在1999年拍摄完成。这部电影并不是阿巴斯第一次思考乡村生活的题材,他于1987年第一次赢得国际荣誉的影片《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就在一座伊朗村庄(Koker)中拍摄;而后的《生生长流》与《橄榄树下的情人》继续在此村庄取材拍摄,此三部影片被称为阿巴斯著名的“乡村三部曲”(Koker Trilogy)。
电影取材的村庄在伊朗库尔德地区的西亚赫·达莱赫(Siah Darreh)村,与“乡村三部曲”不同的是,《随风而逝》中出现了大量村落内部场景的画面,画面中清晰的呈现出村民的日常生活与当地村落之间无意识的空间关系。达·芬奇曾说:“风景不仅是人物背景幕,如果以人所处的整个环境观察人,人类又是大自然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在阿巴斯的电影中,单独的村落背景是不被允许的,客观的人的生活是村落环境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因此从建筑学的角度阅读,整个影片像是一部村落空间的“建筑使用说明书”, 清晰呈现出人与建筑之间的尺度关系、空间特征与生活场景。
《随风而逝》讲述的是一队所谓的“工程师”来到伊朗一座偏远的山村后发生的故事。在电影展开村子中的情节之前,画面上是一辆行驶在山谷中的越野车,正驶向西亚赫村。
在车辆行驶的过程中,片中始终伴随着人物的对话,谈论着驶向村子的正确方向。言语中“一颗孤零零的树”成为通往村子道路的重要地标,在经过那颗高高立在山顶的大树后,大面积的农田出现在画面中,金色的麦田与劳作的农民成为进村的前奏曲,最后由在半路等待他们的孩子的指引下,一座生长在半山腰的村子出现了。越野车在到达村子脚下的时候发生故障,主角只好下车步行,并在孩子的带领下放弃大路,选择了一条近路,爬上了陡峭的石壁,进入西亚赫村。
远观西亚赫村的房屋可以发现,整个村子座落在两山之间,巨大的岩石成为整个村子的基座,村子则像是生长出的岩石一样织补起山体的缺口。主角进村的方式与整体故事的展开并无直接关联,画面通过人物具体攀爬的动作,进一步的展示出西亚赫村所在位置的险峻,陡峭的岩石成为守护村子的城墙,这是一种稍显防御姿态的村落布局。
一幕幕进入西亚赫村的递进画面,就像一幅幅风景画在头脑中不断被叠加;立体派画家勃拉克认为:“我不相信事物的本身,只相信他们彼此的关系。”电影中每幅画面的关系性正是阿巴斯所期待的,道路、大树、农田、村民、峭壁、村子,这些独立的风景所形成的相互关系构成了整个“西亚赫”,西亚赫地区与西亚赫村正是在这段冗长的画面中反复被观众咀嚼。
《随风而逝》以主角在村中的活动为主要线索展开,在影片拍摄主角的画面时,空间背景中记录了许多村民生活的日常,“工程师”现代生活的起居方式与传统的空间活动同时在发生。
影片中最可以被称作现代家具的器物,就是茶馆的桌椅了,铁艺的座椅与上漆的木桌虽然破旧,但明显是现代城市生活的方式与尺度,而在一旁喝茶休息的大爷们,像墙壁上的绘画一样,盘腿坐在了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凳上,依旧保持着传统的起居方式。同一个茶馆,工程师坐到了椅子上,而村民坐在了地毯上,不同起居方式所带来的人身体上的形式变化被画面中的家具所固定,阿巴斯通过茶馆的场景提出疑问,究竟是身体被固定着还是思想被限制着?
“工程师”在村内步行的画面中,背景里随处可见的是闲坐着的妇女,但画面中却没有现代的座椅,代替坐凳的是紧挨房屋的一段土墙,尺度刚好适合人坐下来。尼采说:“在躯体中远比最高的智能更有理性。任何身体的建构,也是一种具体的自我建构。”这种身体理性的固化形式被阿巴斯记录,满是粘土颜色的空间中,墙壁、座椅、踏步、台地完全结合在一起,现代建筑中的功能名称在这里似乎被模糊,而明确的是人与空间尺度的理性建构。
西亚赫村隐藏在大山之中,在这里生活会让你面对自然环境的表情,山体所形成的巨大坡度与高差会始终伴随着日常的起居活动。影片中工程师由于手机信号的原因,反复往返于高与低的坡度之中,他奔跑的身影与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真实地带给了我们一种在坡度世界生活的感受。导演阿巴斯注意到了西亚赫所呈现的环境表情,而对于这种表情的表达,在电影中是抽象化的,抽象不是脱离现实,而是脱离视觉的诠释;跑动的身体与轰鸣的汽车的具象是相对于画面中的斜线而言,无疑抽象地展示了村庄里坡度的变化。
在山体坡度之外,另一维度的坡向同样引起了阿巴斯的注意。影片中工程师不慎掉落的青苹果,犹如水珠一样,沿着楼板的坡度,滑向出水口,最后坠入地面。这一连串的动作,通过放大尺度的“水滴”,展现出肉眼无法看到的微小坡度,这正是对房屋人工坡度——排水系统最恰当的说明。苹果是具象的,顺坡而落的雨水是具象的,而苹果般的“水滴”则是抽象的,阿巴斯避免了简单抽象化所呈现的非真实性,而是隐藏了抽象化的过程,使用具象来表达具象。
自然形成的村落往往存在很多自发性的空间,如同电影中不同的情节等待着导演去串联。《随风而逝》中诸多的故事情节是通过工程师在村中的的行走来展开的,而分散在村落中不同位置的空间也正是借助工程师的游走建立起线性的空间关系,他探访的经历向我们完整地展露了整个村子的交通系统,一幅织网般的立体画面。
通常在村落中,主要的交通空间是内部街道,由主路到支路,最后到达各家各户。西亚赫村也不例外,村子中较小的房屋间距使得内部街道获得了更多的阴影,而通向各家各户的道路并没有在进入每一栋房屋后终止;居住者可以通过台阶来到二层屋顶,进入一层建立在屋顶之上的步行系统。屋顶交通与地面的内部道路结合成无数个上与下的交通循环,使得整个村落空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阿巴斯对这种紧密的流线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工程师与孩子连续走过屋顶平台、穿越村子的画面,犹如一幅卷轴长卷被镜头一点点拉开,平台、窗、晒台、女人、楼梯、高差、屋顶、门洞等一系列场景被一点点的暴露出来,镜头的终点最后来到影片的重心——病人所住的房子,而房屋中曾未露面的病人只存在于想象的判断之中,犹如一幅没有终点的画卷。
影片中一段妇女连续走下三层屋顶的长镜头格外动人,妇女手中托着餐盘,优雅而安稳地顺着梯子逐级走下,最后通过屋顶与居室高差的洞口给病人家送餐。这一连串的下落动作不但完美表达出屋顶高差所形成的曼妙步行系统,更是使整个电影画面呈现出由高到低的画面场景,观众就像是抬头观望一幅立轴的山水画卷,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最终视点依旧迷失在病人的房间。
在电影中,阿巴斯使用连续的镜头及连续的人物动作,客观地记录了西亚赫村的空间关系,这一系列被人物动作所串联的零散空间,看似漫不经心,却指明了电影故事的重心。
《随风而逝》这部电影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剧本,导演阿巴斯仅凭着一张提纲便来到村子拍摄;在拍摄过程中,摄制组与村民的交流也产生了诸多障碍,使得原本的拍摄内容随着在村子内部的不断观察而发生改变。马列维奇认为“农民的世界是所有事物的本源。”在这个本源的世界中,阿巴斯所做的是一种没有修饰、没有虚构的自然呈现。
村落的空间是立体的,但阿巴斯并没有用动态的镜头去呈现空间的立体,而是赋予了村子平面性的一面,画面中的静止与运动的反复,把立体的空间压缩为平面的深度。这种深度正转化为一种真实空间经历的体验,观者可以清晰地阅读到画面中建筑与人的相互关系,看到伊朗传统乡土建筑是如何被使用的。当观众沉浸在村落的游走体验当中时,真实与虚构又一次在阿巴斯的电影中变得如此模糊,这也许是《希林公主》中人物表情被假设的前奏曲,一次空间与投射的实验。
作者简介
李喆
散·建筑设计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崔愷研究室 硕士
曾工作于王昀/方体空间、崔愷工作室,并作为主要负责人参与老司城博物馆、老司城游客中心等大型公共建筑的设计与施工。近年来,李喆在设计实践的同时对上百座村落进行实地探访,并在期刊、书籍等媒介发表多篇相关论文,2016年创立散·建筑设计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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