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离宫的侘寂美学

编者按：美国人Leonard Koren在《Wabi-Sabi，给设计者、生活家的日式美学基础》一书中解释道，“Wabi-Sabi是一种事物的不完美、非永存和未完成之美，那是一种审慎和谦逊之美，亦是一种不依循常规的随兴之美。”作者在拜访了桂离宫后读来，不禁对这样的释义有另一番感触和体会。

何 为 侘 寂

日本人生活在地震、火山、海啸等自然灾害频发的世界，他们认为自己的土地是被诅咒的，因而对自然充满复杂的情感。当盛世大唐的各种繁复华丽之器物影响东瀛数百年后，宏大的中华式审美也在岛国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一种宣扬朴素、静寂、顺应自然的美学价值观逐渐成为日本文化中特有的一道景致，而这便是“侘寂”。

日文字“侘寂”，即Wabi-Sabi。Leonard Koren对其的定义被广为流传：“Wabi-Sabi是一种事物的不完美、非永存和未完成之美，那是一种审慎和谦逊之美，亦是一种不依循常规的随兴之美。”虽然这一概念与禅宗一脉相承，可意会不可言传，美国人仍在书中用西方思维大量描述以激发文字的力量来对其想象，同时亦有理性的归纳，对于我等不在东瀛生活而仅观摩游历之人，也算恰到好处。

竹 木 之 道

Wabi-Sabi和禅宗的核心思想同样都强调以超越常规的方式去看待和思考事物/生活方式的重要性。窃以为这便是所谓“道”，比如超越喝茶的茶道，超越竞技的武士道、柔道等等。那么在盖房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超越建造的建筑之道呢，倘若从桂离宫给我感受最深的建筑材料出发，姑且论其为“竹木之道”。

桂离宫游览路线的第一个驻足点是御幸门，门柱选用的是两棵包裹着树皮的柏树干，粗糙的、原始气息的天然素材直接被用于结构，完全遵循了Wabi-Sabi的美学特征，这种包裹树皮的柱子使用方式同样出现在松琴亭和赏花亭等处。而月波楼的柱子则自然得有点肆无忌惮，弯曲扭捏的一根木头就那样支在那里，仿佛将房子搭起来刚刚好。我想这不仅仅是天然了，而是侘寂内涵里包括的将大自然浪漫化、独一无二的特质，这根不规则、不矫饰柱子在这里被重新审视和超越，成为一种“道”。而在此行大家都认为获得意外惊喜的大德寺黄梅院中，我们也发现到朴素用树干当廊柱的意图，这几棵细柱似乎和旁边几棵仍在生长的大树同岁，只不过他们被冻结在某个时间点上，以另外一种方式经受时空的洗礼。巧合的是，大德寺正是小堀远州师从古田织部最早学习茶道的地方。

看罢柱子我们将目光向上看看木梁，木梁因其结构需要似乎方正许多，尽量只呈现结构性功能特征，但当柱梁交接时，反而呈现出一种不同程度的人工化和自然化混合的意象，让我们不禁联系到Leonard Koren所言：“Wabi-Sabi是一个以自然为基础的美学典范，它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理性，也与生活艺术保持适当的比重。”在外腰褂门口那几块著名的铺地石头上亦呈现出人工化和自然化的混合，坦然接受模棱两可和矛盾，让我们不禁臆想，当时造园者的心态何其放松，顺势而得道。

海洋性气候特征明显的日本是个多雨的国度，传统建筑也顺应排水的功能需求，屋顶坡度明显比中国建筑陡峭许多，另外我们注意到大部分建筑都设置檐沟和排水立管进行有组织排水。而排水构件均采用金属材料，比如京都御所的铜制排水系统。桂离宫比京都御所晚修建数百年，却选择了更原始的天然竹材做檐沟和排水管，而且这应该是我们此行见到唯一用此做法的建筑。当然当我们了解到侘寂美学对桂离宫的影响，就不难理解造园者在选材上的逻辑了。竹子的天然管状结构和对水的容纳完全吻合，尽管坚固性略差，但功能和效用在Wabi-Sabi的内涵中也不是那么重要。

千利休尊崇的“一期一会”反映出Wabi-Sabi中的时间观念，身处当下的人应对眼前发生的每件事投注最大的注意力，这也是产生“道”的内在推动力。同时因为相信自然之不可控性，绝不纠结永恒的价值，非永存反而更有意义，材料也应顺应退化和损耗。比如我们看到那长满青苔的茅草屋顶，一种腐败阴翳的变化反而使其丰富并有生命力。

链 接 现 代

Leonard Koren书中的重要篇章是将Wabi-Sabi和现代主义进行比较，如同这个千利休式的茶碗和包豪斯风格的桌子，两者差异性显而易见：粗糙/光滑，有机/几何，温暖/冷酷，天然/人工……而两者的共性对我们这个时代中关于现代性的思考更有参考价值——两者都使用属于结构本身的装置，都是抽象的非再现性之美，而从历史背景上来看，两者都是对当时主流的感官经验强有力的反对。现代主义是对十九世纪古典主义和折中主义的激烈反对。而Wabi-Sabi针对的则是，中国在十六世纪或更早，所追求的那种完美或壮丽美学。

从侘寂美学的角度更容易帮我们理解桂离宫的现代性，作为被丹下健三、矶崎新等现代主义建筑师推崇并不断分析的桂离宫甚至被称为日本现代建筑的起点。

从桂离宫的布局上看，建筑作为物体以点的方式出现在环境之中，这种功能式的规划完全是西方现代主义式的，于是在我们初来乍到想一窥她的全貌时，难免产生不过尔尔的落差。因为桂离宫的环境既没有中国园林那种山水之势，建筑也没有更多的廊亭台墙来增加视觉丰富性。而在Wabi-Sabi看来这些都是矫揉造作的，并非一个直观的世界观。

在建筑上，除了前文提到的建造上显著的结构性特征与现代主义价值关高度一致之外，极简的美学特征也和“Less is more”的现代主义口号一致，Wabi-Sabi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现代主义的冰冷枯燥。

说到这，我们是不是应该看看现代建筑有没有在与Wabi-Sabi的差异性里汲取些许养分呢？安藤忠雄一代建筑师的清水混凝土无疑是光滑/几何/冷酷/人工的,甚至他在用木材时也没表露出有机和温暖。倒是在参观宇治平等院新建的凤翔馆时，那面用木板做模版浇成的混凝土墙看上去更有生趣，当然这种做法并非少见，但当我们紧接着来到不远的奈良法隆寺，看到另一片的夯土墙上的木纹时，才觉得这种做法传承得如此自然。木纹的差异性使得这些墙变得唯一，粗糙的质感和有机性又体现了侘寂的美学诉求。当木头不是被直接使用而作为模具和现代材料发生关系时，我们发现了竹木之道的现代演绎。

我们在京都艺术设计大学里偶遇了普利兹克奖得主坂茂的一个典型的纸筒结构房子。从建筑材料的寿命和现在这栋房子呈现的略显破败的状态上看，坂茂似乎也传承了Wabi-Sabi那种对时间的淡然态度，顺应退化和损耗让建筑获得了另一重生命力。

结 语

最近几年，国人中喜爱把玩木制手钏核桃菩提子之类的人群迅速扩大，这些来源于植物的简单工艺品和侘寂美学中的某些理念相近，比如抽象简单的形式，温暖的天然素材，包浆过程所蕴含的时间力量等。但是我们往往轻易陷入另一种对稀有物的崇拜，像黄花梨木因其稀少而无比昂贵，如同古代文人在造园时陷入的“石癖”一样。倘若我们真的能认同理解侘寂中朴素的美学价值观，真正超越常规的去思考自然，其实一根稻草亦可以包浆。

参考文献：

[1] Mark Cannata.Carlo Scarpa and Japan-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in the work of Carlo Scarpa.

[2] Leonard Koren.蔡美淑 译.Wabi-Sabi,给设计者、生活家的日式美学基础.

[3] 梁井宇.日本京都修学院离宫游后感.

[4] Ruth Benedict.北塔 译.菊与刀.

[5] 山本真紗子.桂離宮に現れた建物の美と思想につい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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