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在卒姆托事务所

作者：郭廖辉 | 编辑：林楚杰 | 2019.07.01 14:15

导言：彼得·卒姆托，无疑是当代瑞士建筑师一张名片。他的作品因其对手工艺传统的匠作特质而为人们所熟知。在卒姆托的事务所里工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有方“建造记忆：卒姆托在自然中”的学术领队郭廖辉给出了自己当时在那里工作的经历与感受。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时界，已获作者授权。

山

我的住处，库尔，是格劳宾登州群山中的一块平地，四面环山，罗马人最早在这里造了城，而Hadenstein则是库尔城外，莱茵河对岸，依着一侧的山脚，地势微微高起的一个村，工作室就在这个依山看山的村子里。

彼得·卒姆托（以下简称彼得）为自己设计的新工作室和住所是一个柔软的混凝土房子，两片金属屋顶，和混凝土的体量脱开，且相互之间也不连接，遮蔽了U型建筑高起的居住部分，混凝土的浇筑模版的表面是textile，外墙表面还能看到将textile固定的钉枪痕迹。房子的一角有一个很大的开口，对着远处的山，金属窗框贴在外墙面上，位置经过了精细的推敲，人在室内完全无法看到框，巨大的玻璃也没有分缝。消除了窗的痕迹，山和景观在这个空间里非常显现。这是彼得的厨房和早餐厅，每逢有工作室活动，我们都会坐在彼得设计的皮餐椅上边吃边聊，若在山林之中。

由于住在村外，去工作是一个出城－过河－进村的过程。穿过村子的主广场，进入工作室之前，在村子的小路上一转，是一个向下的缓坡，木头工作室的入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突出于整齐细密的木条立面，混凝土工作室的入口，则是在个出挑深远的混凝土板下，被植物半遮半露，两个入口，一明一暗，一近一远。缓坡向下，打开了视线，面对着，就是那片叫不出名字的山，但每天的工作开始和结束都会留意一下山的表情，时而也给彩虹和山雾拍拍照。

花园

工作室有两个花园，混凝土工作室是一个平面为U形的房子，围绕了一个非常私密的花园，花园里种植着彼得精心布置的植物。这是一个“被看”多于“被用”的花园，只有偶尔几次看到有彼得私人的朋友在植物的环绕中喝咖啡聊天。围绕花园的建筑立面几乎是完全通透的，工作的时候隔着一片花花草草能看到画草图的彼得，我们的一言一行也被他尽收眼底。彼得几乎天天在工作室（家）里，除了在花园的另一边画草图、听古典音乐、见朋友，就是拿着一杯咖啡在各个角落巡视工作，并且非常及时地给出反馈且期待立竿见影的转变。虽然在如此怡人的环境中工作，但却丝毫不敢怠慢。

木头工作室面对着一个花园开敞，花园的地面是一个规矩的混凝土网格，内部填充着石头铺地。起初石头铺地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植物，因为建了新工作室（混凝土工作室），主要的植物被移植到了新的花园中，花圃则退到两边，原来种植物的网格中填上了石头，成为了一个硬地，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被大树遮蔽的playground。花园的中心，摆上了乒乓球桌，这也是我们所有茶歇的主要活动，也是所有茶歇都比规定的时间长的主要原因，工作室的男女老少在乒乓球桌上都能至少应付两下子。记得面试的最后，我被问会不会打乒乓球，让我非常吃惊，后来和曾经为彼得工作过的同学闲聊，才知道这是面试的好征兆。

工作多年的建筑师也练习了多年，球技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我非常乐于欣赏这些自学成才的球路，技术各异但都真诚，打乒乓球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互相了解的方式，和说话处事不同，人开三岁咿呀学语，七八岁就学会了撒谎，语言作为一种非常娴熟的工具已经能游刃有余地被控制了。而当成熟的人开始使用一种新的不熟悉的工具的时候，自己的本性才暴露无遗了。作为工作室历史上第一个中国人，当然经常被挑战，胜多负少，却还是很谦虚也很实事求是的说我在中国人中间算非常业余的了。

人

说起打乒乓球不得不提起一位来自荷兰的年轻人，我们常在下班后一起打球，无视一切规则，不计分，不论出界与否，一切只和movement有关，我非常享受这种相互配合多于对抗的方式。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仅为三个月有余，但他却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他有一段非常戏剧化的人生经历，自小踢球，即将进入国家队时转而开始学习建筑，而后四处旅行，在泰国当过和尚，回到荷兰后在面包店做了一年烤面包师，而后在日本和比利时的建筑事务所都工作过，之后花了半年独自一人在荷兰做了树木和砖的材料调研，而他却非常的年轻，故事很多，却不轻易谈，对我来说，他有很多东方人的特质，除了能在球场上奔跑，他是一个彻底安静谦和的人，他说他喜欢在家里不出门，问他在家做什么，他说思考，即使看球也是一个人在家看，而我总能被同事拉到一个人最多的地方。

模型工作间的主管建筑师，也是和我工作上交集最多的一个人，是一个来自德国北部的石匠，她是我的朋友中唯一一个能够被英俊描述的女性，有德国人的办事有条不紊，但比一般的人反应迅速，且很有分寸。她对所有材料的敏锐来自于做匠人的经验。和一般的事务所不一样的是，匠人在我们的工作中非常重要，设计关注的问题不只到建造，而很多时候是制作。在事务所，运用工业标准件与否并不作为对一个设计决定的一个判断标准，所有的尺度都是经过精心模型推敲确定的，因此，大多数构造和细部是非常特殊但也是非常科学的，所有的特殊建造方式都是需要做实验的，当一个项目临近建造的时候，工作室附近能够被运用的空地里就会出现实际尺度的建造局部，这样看来满事务所1：1的草图也是非常正常了。

事务所里还有一个江湖气很重的年轻人，出身于库尔本地的艺术家家庭，在意大利边境的小村子里长大，一看就是从小非常调皮的人；放牛，盖木头房子，采野果子吃，所有山里农民会做的事情他都做过。我曾经跟他一起在格劳宾登州旅行，而旅行的起因则是某次饭后我提到想去看一个中世纪的教堂。这是一次完全没有安排的旅行，我们不知道旅行多久，不知道在哪里吃饭，不知道在哪里留宿，完全没有安排地出门，我甚至连洗漱的用品都没有准备。面对我不放心的询问，他总是笑，江湖的笑，但是很真诚，像一个敏锐的猎人，也像一个本分的农民，而后继续和街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亲切地打招呼，于是我们被很多陌生的格劳宾登山民接待了。而彼得曾说这位江湖气很重的年轻人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如彼得所说，他想创造一个家庭般的工作氛围。在这个二十多人的工作室里，都是这样有意思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expression，但都值得真诚地相处。除了建筑，这里也是一个丰富的大家庭。

小盒子

离别，对一个大家庭来说总是伤感的，对于一个工作室来说又是不可避免的。在大师的羽翼下，完全地享受建筑，在一个非常不现实的环境，或者说是一个过于理想的环境中，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结构工程师，最好的材料商，所有人的努力，都以创造一个好的建筑为目的，时间和金钱不再成为好方案覆灭的影响因素。我参与的项目，最年轻的已经被设计了七年，彼得的项目，可以说是十年磨一剑，为他工作的人在这个小事务所里如琢如磨，韬光养晦。而彼得也很清楚和理解，年轻的建筑师，总有一天，需要独当一面，在他们开始自己的实践的时候，工作室会送上最好的祝福。

一个小盒子，一张卡片，一套书，一份大家凑钱买的礼物，一切都会悄无声息地进行，直到最后一天的茶歇，给每个离开的建筑师一个惊喜。盒子是为一套名叫 Radam Heros of Zumthor 的卡片设计的容器，这套卡片记录了历史上在事务所工作的人的有趣信息。如此重要，所以需要由一个娴熟的”工匠”制作，就像完成一个模型一样，精确且美。盒子其实是一个小设计，没有固定的材料和形式，混凝土，木头，石蜡，金属，皮革都被尝试过。小盒子是事务所罕见的没有彼得的草图，却出自Atelier Zumthor的作品，被委以重任的人当然会高效地琢磨。当离别茶歇的时候，大家好奇地传阅，把玩，赞赏这个作品的时候，盒子的设计者也会非常满足。

制作盒子的工匠有一天的时间，整个模型工作坊（werkstadt）的所有工具和材料都是可以被调动的。不得不说，在事务所里，我最希望拥有的就是这个模型工作坊，werkstadt是一个面积不大，却非常紧凑的工作空间，三个房间，一个储存近期会使用的模型和大部分模型材料，房间的一侧是一个通长的黑色木质的固定储物架，储物架三层，顶层放置体积较大、片状为主的模型材料，如卡板，泡沫板，金属网，阳光板。中间层是很多盒子，清晰归类，放置各种模型材料，如织物，石蜡，金属等等，底层放置杂物和一些袋装的材料，砂，石膏，混凝土，石板等，以及一些运输材料的工具。一侧是一个通长的可以调整移动的金属储物架，放置各种模型和模型片段。与之相连的房间是主要的模型工作空间，几张大桌子，切割机都可以自由的移动，根据模型的大小常有空间格局的变化，各种工具被集中在一面墙上放置，空间靠近天花的部分有几排顺着墙面的窄窄的储物架，放置制作好的不同比例的家具，不同颜色的染料等等。木工和金属机械被放置在和室外后院连接的房间内，方便进行室外和需要更大空间的操作，非常频繁的浇筑工作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作为模型工作方式的事务所，实习生建筑师都会常驻werkstadt，大部分推进设计的讨论也是在这个空间内进行的。彼得带来访的人参观我们的工作空间的时候，总会说这里就是创造magic的地方。

世界

工作起初，一次随彼得出游，看山里的一个城堡改造的美术馆，有一个艺术家做了一个装置，将一个球体放在地上，有光绕着球体移动着，照亮不同的面。他问我这是什么，我冗余地解释了我看到的现象，他说这就是世界。我带着这个记忆开始了我在山里的生活和工作。

在事务所工作是一个完整的经验。正如彼得设计建筑，他构建了一个丰富和谐且很有生产力的团队。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带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技能，聚集在一起，而每个人都是专注的，独立的，看似偶然，却被精心设计。他说工作室就是他的世界。他在这里认识世界，也创造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给在事务所里来了又去的人提供了一个参照，让他们无畏地前行，这也是彼得在最后，给每个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