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热日剧《Legal High》第二季中,有一集关于世界文化遗产村纷争的剧情:老居民想要维系旧有生活方式、坚持传统服饰、饮食和语言,然而受到膜拜全球化与享乐主义年青一代的巨大冲击,苦心经营的“遗产”恐将面临摘牌的危险。惊惶之下,村民不惜以雇佣律师打官司的强硬手段来镇压这种叛逆行为,决心保住“世界文化遗产村”的名誉及伴随而来的好处。
这是一场以巨大“正义”为出发点的斗争。绿色、自然、传统、原生态,是大城市律师最为眷恋的词汇,这场官司仿佛是必胜的。
然而这部剧一贯的结局,是令人大跌眼镜的反转:表面上安于单调生活的老一代,见识过现代化生活后,其实也有欲望膨胀的里层。剧集所真正讽刺的,是忽略建立长久平衡而在眼下自欺欺人的伪装。
看到这里,不禁莞尔于日本人对于遗产保护观念的反思。追求发展与进步是现代人不可逃避的宿命。适度旅游开发带来的利益与文化遗产的维护投入是互相平衡的。所以在这部剧中并没有鼓吹遗世独立的桃源,反而剖析着人类的局限性,期待建立适度、可持续的保护制度。
而反观时下那些常常煽动“逃离”情绪的自媒体,那些图片上仙气逼人的古镇、水乡,往往是一个又一个包装起来的商业幻象。越是刻意营造虚假的桃源生活,越是无法留住与经营我们真实的乡土。
时逢深冬,应景更新一篇雪乡白川,聊聊住在日本真正的世界文化遗产村是怎样的体验。
白川乡位于歧阜县西北群山之中,以“合掌造”聚落而闻名,是日本唯一登陆世界文化遗产的村落。因海拔与气候的原因,富山县与歧阜县一带的民家形成了可抵御积雪的的覆草屋顶造型,坡度极陡峭。建筑通体木结构,如同将双手合掌交撑一般。与日本气候温和地域常见的轻盈坡屋顶相比,这种厚重而古拙的合掌屋罕见而极具识别性。单体建筑本身也更为高大,屋顶空间被用来养蚕和劳作,既满足采光又能抵御寒流,极富原始的美感。
由于地域闭塞长期与外界隔绝,直至十九世纪末期,仍有大量合掌造建筑被当地居民居住和利用着。及至二战后日本经济飞速发展,乡村遭到工业化破坏,这种民居形式终于面临巨大的危机:在二十世纪内,合掌式的房屋已消失92%。
最终依靠民间的抗争力量,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了挽救工作——保护组织逐步将各地的合掌屋迁至白川乡,以国家重点文物“和田家住宅”为中心,重新组建了如今113座合掌住宅的村落样貌;并制定保护基准,对改造建筑、增加设施、设立广告等开发行为都严格控制。而每到合掌屋屋顶翻修之时,需集合全村力量互助才可达成,是壮观而动人的劳动场景。1995年,白川乡正式登陆世界文化遗产,不能不说是村民坚守、共建、维系的成果。
虽然如今公路发达,从临近的高山与金泽当日往返白川乡参观已十分便捷,大量的来客选择了这样的途径,但个人认为雪乡最好的体验仍旧是住上一晚,看它开门迎客与闭门自处时迥然不同的面貌。
白川乡荻町的聚落格局非常清晰:背靠城山、直面庄川,由与庄川平行的一条车行大路为生活骨架,以绝美的索桥相逢桥为游客门户,全村是步行尺度可企及的范围。南北向1.5公里——沿车行路有本地人聚集的停车场、加油站、超市等服务设施;东西向约400米,以索桥跨越庄川——桥西岸是观光问询处、博物馆与巴士站,绝大部分民宿则聚积在桥东侧一路延伸至山脚下的坡道两侧;道路末尾有全町唯一的寺庙明善寺,属净土真宗大谷派,建筑与民居相类似,亦是蒲苇草覆顶的做法。
两条主街与山脚所围拢的水田里,都是曲曲弯弯的路与零星散布的房子,重要文化遗产——和田家住宅及规模宏大的神田家、长濑家住宅即栖身在其中。
由于乡村接待能力有限,酒店奇缺,民宿几乎是唯一的选择。预约需要统一在白川乡观光协会的官网进行。普通民宿一户约有三到五个榻榻米睡房的接待能力,有共用的浴室与卫生间;一些较新较大的民宿还设有洋室以供选择。官网上各家的价格十分固定和透明,很规范化,有些还会细致到注明一泊二食中的菜单名目。
雪季是白川乡最为火爆的时节,民宿需要行前数月预定。至于年底特有的“点灯”活动,则吸引了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来客。为了一窥童话之乡的梦幻场景,往往时间表刚刚公布即一房难求。与大都市不同的是,因山区气候与天气的变幻不定,或阴晴雨雪,每个人来此所见所感的都只是当下。早早订下的白川乡之旅往往在成行前一天还会令人忐忑不安、并心怀期待。
2015年春,关西与北陆已是樱花季,我乘巴士从金泽一路南来,中途气温甚至低到了1度,两侧的山景也逐渐成黑白。然而下车之后迈进积雪覆盖的白川乡,身上却并没有冬天的冷感。
预定的民宿是一家名叫Furusato译为“故乡”的合掌屋,观光协会网站上只有简单的地址与一张并不清晰的外景照片,几乎是最不出众的一家。然而选择此处原因却也简单:Furusato是白川乡年代最早的民宿之一,已有250年历史、传承11代,并是当年德仁太子来荻町时下榻的地方。种种旧事,掩在陈设老旧的外表之下,对我而言是更动人的部分。
拖着箱子沿着缓坡向上,同一趟巴士而来的旅客都是要留宿一夜的。路过几家光鲜豪华的大屋,来客逐渐分流,直至道路尽头的明善寺附近才找到自己目的地:不起眼的外立面,正门被一排格栅遮掩起来。Furusato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简要引导之后便继续忙碌着。合掌屋的公共走廊里很拥挤,墙上则挂满了不同年代大小不一的相片、字画。从皇子的一瞥留影,到上一代女主人身披蓑笠的劳动英姿,仿佛是一座沉淀着历史,又充满着举重若轻般温情的家族博物馆。
趁着黄昏天色,准备出发去城山瞭望台一睹期待已久的鸟瞰全景。白天来此一日游观光的游客,此时正踏上离开的行程。一路与人流背道而驰,及至山脚已十分清冷。去往瞭望台的山路不短,可车行一路而上,而步行就要辛苦一些。晚风与山林相辉映,村子就闪现在树干的缝隙之外,与落日争分夺秒的急行,能感到脚下的扎实。
游人离去后,山顶的瞭望台空空荡荡,眼前的角度与无数次在图片上看到的无异。多少人为了追寻梦里家山,迢迢来此,也算是个心愿之地。然而此时冬天已旧,稻田里一半覆雪、一半已消融,斑驳的白,并不纯粹;每家每户都有机械化的微型挖掘机,颜色鲜艳,一两只缓缓跑在路上。这仿佛是《Legal High》中保护派与发展派和解的场景,乡村的未来蓝图可被信赖,绝非是一边倒的梦幻与童话。来白川乡所寻找的,归根结底是与真实共情。
从城山一路退回“故乡”,沿路的参观处、店面均已闭户,只留一些生活情趣的细节在田间。观光问询处回归了安静,庄川恢复了滂沱,相逢桥处无一人相逢。
太阳落山,气温再降,我回到支起热火炉的Furusato“故乡”,晚餐已经做好。一人一席,是朴素的味增汤、豆腐、煎鱼、天妇罗,另有一碟煮好的本地时蔬。妈妈桑点燃小火锅,几片飞驒牛就着葱花与蘑菇,滋滋的烧起来。小小的饭厅里有另外几桌客人,一家来自香港,另一位是来到日本打工旅行的马来华侨。饭后在“故乡”围炉夜话,说的竟也是故乡的语言。这是我二十六岁的最后一天,印象无比深刻。
回到房间,妈妈桑已把床铺铺好,并在放脚的位置贴上了发热的暖宝宝。屋外是一条小水沟潺潺流动的声音,和接近冰点的气温。与之相称的是屋内电暖气徐徐输送着热气,旧旧的墙纸上映满年代感的余温。
第二天的清晨七点,室外下起蒙蒙的雨来。行至田间,可以呼吸到久违的清冽气息。积累一夜的雾气,此时正在大地上正徐徐消散。以深色远山做背景,可以清晰看到它们流动着影子。合掌屋就在这样的天地幕景中错落着苏醒。
清晨九点,是所有参观点与商店集体开门的时刻,大量的车队开进了停车场,各色皮肤发色的旅游团成群涌入到村中。那正是自拍杆刚刚流行起来的时代,几乎人手一只。隐逸中的白川乡即刻不复存在。
我随着这样的人流,参观了远大于民宿的和田家、神田家遗产,爬上了巨大的屋顶内部,看层层叠叠的工坊场景,也能从几十米高的窗孔眺望远处。抬头看城山,此时瞭望台已挤满了长焦镜头。田间街道,四处生机勃勃。
人们逃离大都市而来,却在乡野中与其他逃离大都市的人们相遇,这是每个“美丽乡村”都在上演的故事。真实的与虚幻的,也都并置在眼前了。
我拿着白川乡的剧本,回顾这24小时的他乡别处,写下了上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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