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美国的那天是八月十六,中秋节的后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没有想到这一年的中秋节,我会是在从纽约去往柏林的飞机上看着属于中国的月亮。我在美国一个多月的旅行终于结束了。想起一年前本科毕业的暑假去欧洲旅行一个月,到结束的时候在日记里写到希望能在旅行之后好好读书,读书之后再继续这种高强度的旅行,如此往复。现在,硕士的第一年结束了,在第二年开始之际的这一场美国之行,算是为去年对自己的激励做出了一个现实的回应。
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在此之前,欧洲已经去过三趟,我所习惯的欧洲旅行的方式,在美国并不适用——简单来讲,在欧洲再怎么跑远也不过是在内蒙古一个省那么大的地界里来回打转,而在美国,没有车就常常寸步难行,地图上看着没多远的城市,动辄就要坐飞机。在两周之内倒了五趟境内航班之后,我感到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感都被震荡得非常混乱。我实在很不喜欢这种莫名将人拽离地面然后在一段类似真空的时间之后又空降在一个完全没有过渡的、直接改头换面的地方、并且有时甚至连表针都要重新调整的交通工具。
相比之下,火车就要可爱得多。你可以安心地待在踏实的地面上,一路看着窗外的地貌渐渐变化,城市变成乡村,乡村变成丛林,丛林再渐渐变回了城市,然后你的目的地就在眼前——相比传统的古代的交通方式,它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改变,只是更快一点而已。
这种不太人性化的经历刺激我去思考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假定我们都承认,交通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就算你坐头等舱,或者坐直升机,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过程也还是很痛苦。从古到今,交通方式的进化只不过是缩短了这种痛苦的时间,减少了痛苦之中譬如颠簸之类的一些更痛苦的因素,但本质上讲并没有将“交通”彻底消除。将“交通”彻底消除的是另一些发明,比如电子邮件减少了邮递的麻烦。那么事实上,类似旅游或者开会这样的事情,或许某天也会摆脱交通的麻烦。
在洛杉矶玩耍的时候,UNIVERSAL带给我的震撼,似乎比看到的建筑要强烈得多。我到LA的时候正值哈利波特馆刚刚开幕,所有最新的技术大概都用在里面了,不得不说,5D体验里那么小的一个现实空间里能利用加速度和重力反应让戴上3D眼镜的人感受到那么丰富而真实的体验,实在太令人惊奇了。除了坐在旁边的人会干扰到视觉和听觉效果以外,这种技术给人的感觉几乎是完全真实的。这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建筑在今天还有多少作用的问题——真实的建筑空间并不代表真实的空间体验了。相比于建筑师津津乐道的所谓场所、所谓路径、所谓氛围、所谓情节,在这种技术的面前显得愈发小资、愈发苍白。设计这种虚拟体验到路径和场所,不知道比建筑师的控制力和紧凑性要强多少倍。而完成这种空间设计,似乎并不需要建筑师的存在。
这种真实感也令人心惊。当技术可以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完全擦除的时候,大概建筑的地位也会随之剧变。众所周知,建筑系的学生之所以乐此不疲地东奔西走,到世界各地去看建筑,正是因为建筑的体验是必须亲临现场的。这种“朝圣”感正是因为距离才存在。在网络技术发展起来之前,或许亲临博物馆去观摩艺术作品,也有着同样的效力——但是很显然,现在不一定是这么回事了。有时候在书和屏幕上看到一幅画,跟亲临现场的观看没有多少区别。我记得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的时候,实在没觉得它比屏幕上的看起来要动人多少,当然这跟它本身的尺寸有很大的关系。亲临现场看一副德尔沃的巨幅油画,跟书本上那张小小的插图确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至少,二维的画作某种程度上确实因为电子技术和印刷而丧失了不少光环。或许有一天,当VR技术足够成熟的时候,建筑的现场体验也会彻底被取代了。而像旅游或者出差开会之类的事情,大概也就不复存在了。到那个时候,什么是真实?倘若空间成为一串串代码,可以完全灵活地被塑造、甚至被使用者改动的时候,建筑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我们还会像今天一样探讨建筑学里的短暂和永恒吗?
不得不说,美国是一个让人由衷地感到建筑学过时了的地方。一方面,类似洛杉矶这种战前一片荒漠、战后迷迷糊糊的没什么规划就迅速崛起的城市,很有一种原始的动人力量,在它的面前,那些所谓的传统城市理论都显得矫情小资而苍白无言,根本没办法拿来解释它身上的一切现象;另一方面,当代的那些建筑也实在令人觉得各种匪夷所思,但是它们还是都一个个的建起来了,各自有着很多奇妙的好像很有道理的说辞,这些建筑已经彻底不能给人带来什么感动了,似乎属于与“人”相关联的建筑的时代真的已经将要远去了。
在今天,还有多少人像几十上百年前的那些建筑师一样关心建筑本身的问题呢?在今天,连普利兹克奖都开始越来越倾向于颁发给“社会责任感”强的建筑师时,建筑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在这个问题里,有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我们”。我们不能认为建筑对于“我们”来说是与对于前人来说相同的东西。曾几何时,建筑是一个国家所能建设的投资最为巨大、影响最为广泛、流传最为永久的东西,它是展示权力与炫耀财富的最佳方式,同时也就成为了某一类心怀伟大梦想的人最想要实现的东西。直到20世纪初,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曾经想成为建筑师,这并不完全是某种个人爱好的巧合。希特勒曾对自己的御用建筑师施皮尔说,总有一天,我们打过的仗都会被遗忘,但我们留下的建筑却会永远矗立在那里,在我们的子孙后代遭遇低谷的时候,给他们以重振旗鼓的信念和勇气。这种观念绝不会仅出于个人对建筑的爱好。可见在那个年代里,尽管科技革命已经渐渐开始削弱了传统的、一砖一石的建筑原有的地位,但是对于建筑本身的某种崇拜和信仰仍然非常强大。直到二战之后,仍有一批建筑师能用现代的语汇,将美术馆和图书馆做成圣殿和纪念碑。这些建筑直到今天还在感动着每一个走入其中的人。
譬如对我来说,这一趟美国之行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位于圣地亚哥、达拉斯、纽黑文和纽约的几个路易斯康的项目。这些项目基本完成于战后的二三十年间,再往后,美国就是后现代的天下了。不得不说,尽管现在玩世不恭的人们听不进那些光影、神性、氛围之类的说辞,但是塑造一个能令人肃然起敬的空间从来都不是说辞。康的空间是不需要说辞的。只要你站在那里,就会被它感动,哪怕你说不出为什么会被它感动。那些精准的石头和混凝土仿佛真的在低语,每一根构件都各得其所、恰如其分。尽管建筑从来都不只是形式,但是能凿穿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唤起人类灵魂深处共同感动的东西,却从来都是形式。而在康的形式里,那种优雅和大气从来都不只是纯粹感性的事,而是成年累月的思考、训练将古典建筑里的美学观念一一转化到现代语汇里,是立面分割的严格比例,是混凝土楼板线的精准对位,是严整的轴线对称和永远分设两边的路径。颠覆了古典的现代主义从来没有真的彻底离开古典——正相反,最终在这些现代建筑里能感动到我们的地方,总会有些古典的蛛丝马迹。今天,我们的建筑师当然不会再费尽心思去研究这些东西了。今天我们在美国看到的建筑多是给人以惊奇,或者刻意地炫技。哪怕归属于非常好的那一类建筑,节点漂亮,施工精良,大致看得出结构空间或材料上的意图,整体氛围也不错,甚至还会有某些事务所的标志性元素出现,但是看过了,似乎也就结束了。我们很难再找到康的建筑给我们带来的那种“感动”。当我们走上拉图雷特修道院的山坡,绕进布莱昂家族墓地的院墙,路过勒萨德帕梅拉游泳池的石滩时,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神性的召唤,但在我们这个年代的建筑里,还有多少能做到类似的状态呢?
“我们”作为生在建筑已经不再有着曾经的精神地位的时代里的人,今天或许已经无法以同样的心态来理解建筑了。甚至往前数十年,或许很多人至少还可以通过建筑发家致富,到现在我们这一代学生这里,似乎连这样的事情也很罕见了。今天我们的建筑系学生里,当然总会有一部分人根正苗红目标坚定地在做建筑的设计或理论,剩下的大部分人里,一部分忙着搞参数化玩机械臂赶上时代潮流,一部分忙着进设计院做总工赚大钱,一部分忙着社交,一部分忙着转行,还有一部分大概自持对建筑还有许多向往和热爱,但是读书期间疏于理论知识的灌输和实践操作的训练,于是不管面对前人的设计、还是自己动手设计,都有些迷迷糊糊,看不出个所以然,很想靠这个行业挣点钱,但是又好像看不到什么出路,就这样迷茫又惶恐的毕业了,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今天的“我们”似乎很难真正进入建筑了。多数人只是绕着建筑打转,为一些与建筑似乎相关又似乎无关的东西感到兴致勃勃。尽管建筑必然与许多东西息息相关,但是身为一名建筑师,倘若为玩弄复杂精密的程序,以至于不再在意建筑的空间品质而是比赛谁的算法更酷炫;或者为呼吁所谓社会责任,将建筑的奖项颁给社会责任感强而不是建筑设计更优秀的建筑师,那么这并不应被看作建筑的出路,而是建筑的末日,建筑的死亡。
但假如这就是未来,那么建筑在今天对于我们来说,到底还剩什么呢?
或许,对于不再能够做出那些指向永恒的建筑的“我们”而言,纯粹的建筑学已经无法吸引到大多数人了。但是这不代表纯粹的建筑学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今天,我们像所有前人和所有可能的后人一样,仍然在被同样的一群建筑感动着。倘若有心去对这种感动一探究竟,或许可以有朝一日理解,在那些远去的时代里,在建筑沦为说辞之前,身处这个行业之中的前辈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将个人的短暂力量凝结成震撼子孙万代的永恒。在我们眼里那些沉默不言的、冰冷肃穆的石头和混凝土,都曾经是被鲜活热烈、有血有肉的生命所塑造出来的。这样的石头和这样的生命所传递给我们的力量,绝非今天那些自身不会言语、靠解释和说辞存活的建筑可比。在这其中,或许我们就可以在这样一个年代里稍许理解什么是有灵魂的创作,什么是可以超越创作者个人而直抵人类共同信仰的艺术。
我大概是在游历美国之后,才理解了为什么笔记人老师对我说,不要轻易被那些去精英化的说法所迷惑,因为当砍掉一堆清高的倪瓒之后,那个文化的生产话语的最高代表也就随之消失了。平民化的普世情怀固然容易动人,因为常人都会普遍地同情弱者,然而最终能够在时间的洪流中站稳脚跟、不被历史磨折的属于永恒的作品,仍然出自所谓“清高”的那一群人。
在美国的最后一个晚上,师兄跟我在哈佛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了很久,天色是漆黑的,来往的行人在我们面前的落地窗边匆匆而过。师兄跟我说了很多话,在这很多话里,又有很多我已经听他用不同的词汇说过很多遍。或许那些话,在今天的“我们”这个群体的建筑系学生看来,很多人会觉得那是没有多少意义和价值的。但是我就是这么一个很有点蠢的人,尽管我一直试图变得聪明一点,但是很显然我还是很有点蠢,因而也很容易被这种理想主义的东西感动。我愿意并希望自己永远都做一个这样有点蠢的人,而所谓永远,就是我生命里剩余的每一天。
版权声明:本文转载自豆瓣,已获作者陈迪佳授权。
上一篇:家的尺度 —— 从“梦想改造家”谈起
下一篇:来自乌托邦的人——苏维埃空想建筑师 Brodsky & Utk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