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Domus China》2013年第1期,作者史建,为中国空间研究计划中田子坊研究研究成果之一。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知道田子坊的,反正时尚杂志整天都在拥挤着那里的洋溢着石库门温情和小资情调的照片与文字,不知道也难——没有新天地精致,也没有1933老场坊酷,所以近几年在上海,连水舍和外滩源都去了不知几次,却从来没去逛田子坊。
“中国设计大展”是文化部与深圳市政府主办的建国以来第一个国家级设计展(包括平面、产品、空间和跨界设计),致力于发掘、展示2008年以来华人设计界的最高成果,由于空间设计(包括规划、建筑、景观、室内设计)品质判断的在地性和现场性,去年年中,作为策展人之一,我开始在两岸四地间考察、甄选作品,到上海的机会也多起来。
一次,住在同济,并不是很忙,无聊间开始搜寻地铁10号线沿线遗漏的去处,就锁定了新天地站南的田子坊,也就是想随便看看。这次大展,从北京到深圳,关于保护的项目已经太多,仅上海的历史街区保护与再生项目就有M50和外滩源,还有水舍、黑盒子、水乐堂等建筑改造项目,似乎不再需要“惊喜”了。但是,看惯了M50社区般散淡的艺术情调和外滩源珠宝般精致的历史建筑修复趣味,猛一进入泰康路摩肩接踵的田子坊,还是“处变大惊”了。
看过无数上海的里弄和石库门,从精装的新天地到拆迁中的闸北,还做过北苏州路一带的动迁的石库门区域的调研与拍摄,一路看到的,就像北京旧城的胡同与四合院,不是面目全非就是无可奈何——不管在尺度、功能还是现实状态上,都是冷漠地拒绝陌生人进入的另类空间,也仅是“路上观察学者”的漫游胜地。
还是那些陈旧的里弄、石库门和旧厂房,在田子坊焕发出令人震惊的片场般的魅力/魔力,里弄间、石库门里店铺林立、人流如织,酒吧和餐厅优雅地挤占道路,食客与游人自然地上演看与被看的话剧……
后来在网络上看到一篇名为《痛骂田子坊的不三不四》的文章,虽然对坊间的印象正与我相悖,但那一串小标题却煞是精彩:“这货不是里弄”、“这货不是上海”、“这货不是文化艺术”、“这货终于也不是居住区了”,文章的最后一句是:“田子坊终于什么也不是了”。
对我而言,田子坊的魅力/魔力,恰恰就在于这四不像:它不再是旧上海的里弄和居住区,也不再是新天地式的高雅去处,而是威尼斯、锡耶纳、米兰般的具有欧洲古城魅力的街区,一个充满生机的、当代的、公共化了的里弄、石库门再生区域。
从第一次到田子坊,就动了邀请这个项目参展的心思。当初邀请M50和外滩源参展,不仅因为项目具有代表性,也是我早就了解负责改造项目的设计师,但脑子里似乎从没有储存过田子坊设计师的信息,于是紧急向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张松老师求救。他很快给了我两个联系方式,却都不是设计事务所的,而是田子坊管委会的总策划吴梅森和主任郑荣发,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怪异起来。
那天在世博旧址参加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活动,还有余暇,就再去田子坊,先打电话给吴,是想多少还是与设计有关的人联系。吴对“大展”不了解,以为是个出租展位的商业展,虽然解释了,也不是很热情,把我支给了周心良。那天是周末,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但老周还在班上,地点在田子坊210弄1号。
210弄1号就在挂满了诸如“AAA国家级旅游景区”、“2006中国最佳创意产业园区”、“上海市文化产业园区”牌匾的主入口旁,加上门外有“中共打浦桥街道综合委员会田子坊党支部”的牌子,我以为是个瓜熟蒂落、有政府背景的改造项目,奔着咨询社区再生历史和设计师联系方式的目的进去的。“田子坊项目从开始到现在,都有什么规划师和设计师参与?”“没有设计师参与,这是个真正的草根项目……”
当然不信,但原住民老周对田子坊了如指掌,容不得质疑。临别,老周建议我约见郑荣发,说他才是最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并送给我一张光盘,是上海市卢湾区政府、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上海创集视觉遗产创作中心于2007年6月制作的影像作品《卢湾区田子坊功能拓展概念总策划》。那里面“田子坊在上海卢湾区中部是一片保留完整的历史街区”,“田子坊街区空间格局的历史演进反映出卢湾生活与文化的积淀过程,显现出不同的特征、风貌,是海派文化兼容并蓄特质的空间意向表达”,“上海历史风貌和石库门里弄生活的一块‘活化石’”,“保护上海海派文化和传承历史文明的重要‘文化湿地’”,“上海城市历史变迁和城市文化产业发展的一块独特‘地标’”等话语,虽然动听,但总觉得与眼见的鲜活现实和老周的说明有些隔阂。
老周的名片上赫然罗列着“田子坊民居出租带头人”、“田子坊义务服务第一人”、“房东聚餐会召集人”等民间头衔,加上他的“非主流”陈述,使田子坊更新项目立时变得扑朔迷离了。后来在网上查到,老周是田子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是新疆回沪知青,每月养老金只有300多元,身患肾脏囊肿急需手术,却举债无门。一咬牙,将自家32平方米的房子租给一位服装设计师,月租金3 500元。破旧的石库门被设计师维修一新,成为艺术坊,而老周也有了手术费,生活开始改善。
让人意外的财运,使邻居们都动了心,纷纷出租老宅。政府也投入了一笔资金,对其中的水电等硬件设施进行完善。政府投了小钱办了大事、居民改善了生活还提高了收入、企业得到了发展、彰显了品牌,这被成为“三得利”的改造方式,使得田子坊走出了上海旧区改造中较为另类的一条路。
“史先生:您好!传来的参展资料我详细看了,但我们可能无法提供您需要的资料,因为田子坊这个地块,卢湾区政府原本已做好规划——拆平老城区,建四栋高楼!然而在一批有眼光的领导在众多历史建筑专家的支持下,在居住在内的草根居民配合下,区政府于2008年改变了规划,同意顺应民意整修田子坊——给田子坊老房大修,做了道路、排污、消防、煤气、供电等硬件方面的改善,但田子坊内的布局则由商家自己规划。所以说田子坊是草根的成果!田子坊之父是郑荣发书记,当时他以大无畏的精神顶住要拆毁田子坊民房的势力,力排众难终于成就田子坊的今天!”
这是我决定推荐田子坊参展后收到的老周的回信,“中国设计大展·空间设计”共有1600余件作品申报或推荐,经过两轮专家评委会投票评选,最终有130余件作品参展,田子坊是唯一没有设计师、设计单位和设计资料等任何相关信息而入选的项目。评委们被我的介绍和考察照片,尤其是街角有“设计和社区”中英文装饰的照片打动了,那正是“大展”理念之一。
因为是第一届,也因为预算的困窘,策展人被迫做展览设计师并与布展公司日夜纠缠,倏忽间田子坊就成了唯一没有落实参展内容的项目,这时用任何方式都联系不上老周,吴梅森的态度也更加冷淡,于是,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与郑荣发沟通上。
那是一次超长的、不便公开的交流,使我了解到这个并非完全草根、也并非完全政府主导的城市更新项目的艰难历程,以及一个政府官员/历史街区保护者/创意文化推动者的立场。显然,郑是一个新型的领导者和活动家,他和吴梅森是田子坊的总设计师,但是展览的标签上却不能署他们的名字。
最终,在郑荣发的协调下,周心良发来一份传真文件(《田子坊基本情况提纲》),以及几张非专业级的参展照片。好在展览是以空间观念、空间社会、空间影像和空间档案四种方式展示130余件参展作品,所以田子坊更新项目在展板(空间社会)上的不足,得以由空间影像(《卢湾区田子坊功能拓展概念总策划》)和空间档案(《提纲》是展览中唯一的“原件”)弥补。《提纲》的重要信息如下:
“田子坊的由来:上世纪九十年代来,因为工业改制,工人下岗,所以泰康路210弄诸多小工厂关的关,并的并,人去楼空。时任卢湾区打浦街道党工委书记的郑荣发决心利用这些空厂房打造一片文化产业!因而推荐创意设计大师吴梅森主持文化产业的打造,同时引进了著名画家陈逸飞先生共同设计改造这一条小小的210弄。2001年春天,画家黄永玉来210弄参观,欣然提笔用古时画家‘田子方’的名,方上加土,合沪上上民居里坊之说为210弄题名‘田子坊’,这就是田子坊的由来。”
“田子坊地域发展趋势:田子坊文化园区自2004年9月份开始向民居区延伸,源于退休返沪知青为解决自己生活窘困而为,而为了保护这份收益,需要形成规模,故而这位知青自作义工,帮街坊邻居大力推广租房模式。因此,自2004年冬开出第一家,至2005年5月1日才第二家开张,是年底才有六家店落户田子坊民居。到2006年更延伸到248弄就有一个飞跃,到年底有三十多家开张。到2007年更有一个大发展,有一百多家铺位落户,地域更发展到了274弄,建国中路155弄!实际按区委在2008年的规划,是把四条路(建国中路、瑞金二路、泰康路、思南路)包含的范围都算作田子坊区域,但目前暂时开发了四条弄,即泰康路210弄、248弄、274弄和建国中路155弄的一半。”
“原管委会成立时间,开展了什么工作:原管委合成立于2008年4月12日。据我所知管委会作了如下工作:结束了原与日月光签的本地块转让协议;协调市房地局出台了专门针对田子坊的‘综合用房政策’;紧急沟通供电部门解决了田子坊用电超载情况;落实了由区长牵头的田子坊管委会联席会议;制订了各项应急措施等各种工作。”
“世博会期间何单位共同管理?田子坊地区整体改造情况:应是由卢湾区发改委、打浦街道、卢湾区房地局、文化局、旅游局、公安局等共用管理。改建情况就是进行了路面统一铺设,加大了排污管口径,电缆入地,引进了液化气(包括居民户),统一安装了消防喷淋设施,为田子坊每户居民家安装了抽水马桶,田子坊区域内统一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对区域内老房子进行了大修(上一次大修是1982年)。”
“现业态构成,商家基本情况:据我们2011年不完全统计:艺术类(包括画、照、工艺等)占49%;服饰类(包括服装、鞋帽、皮包、围巾、首饰)等占39%;饮食类(包括茶、餐饮)占10%;其他(包括会所、美甲、塔罗等)占2%。商家的基本情况:以海归创业居多,以外有公司,田子坊设个门面居多,外国老板约居四分之一(包括台湾、日本、韩国、美国、意大利、新西兰、英国、法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
“房东主要构成情况:房东?原住民?基本不掌握。”“现在还有多少居民?四条弄堂共有671户居民。其中已出租开店,做办公室、仓库的约450户,另有约120户要么空置待租,要么已租给营业员或菜场农民工做宿舍,实际原住民居住的已不足100户,其中极反感田子坊的不超过20户。”
展览尚在进行,我已将下一个调研目标锁定田子坊。虽然在写这篇文章时还没有再见老周,也没见过郑荣发和周梅森,但是借助网络,还是可以淘到一些“隐秘”的信息,以解燃眉之急。“甲秀评论”曾在《北大荒人》上刊发过一篇名为《老郑和他的田子坊》的长文,以“顾问”身份生动记述了郑荣发和周梅森更新田子坊的“艰难时世”,兹引述要点如下:
“赋予田子坊文化概念的是一个人。或者说,田子坊的背景或来历就是时任上海市卢湾区打浦桥街道办事处主任后改任街道党工委书记的郑荣发……故事缘起于1997年除夕……我和老郑有共识,田子坊的成功中也有体制的因素,当时上海二级政府三级管理的实践赋予了街道很多自主权,包括相对宽松的财权。没有这些,老郑纵然有胆有识也没法建成田子坊的……田子坊的序曲,就从拆除泰康路菜场开始……泰康路菜场入室是上海第一家在街道层面运作成功的公共市政工程……泰康路变干净了,老郑成立了开发办公室,派专人搞,又请专家做了整体开发规划,风风火火地开展了文化行动……发展‘街巷经济’,创新一种新的街道经济发展模式,利用街道的优势吸引社会小量分散资金来置换一定的房屋逐步从沿街向街坊内部蚕食渗透,从而发展文化艺术产业……2002年,老郑将田子坊的匾额正式挂出……田子坊的诞生,突破了上海以往‘××一条街’的传统产业布局模式,也使‘街巷经济’模式有了一个好听好记的名称……心中无私,所以胆大包天,以一个街道领导的职务,竟然招集过区规划、房产、建设部门的领导开会,商量田子坊的规划问题……从历史的角度看,老郑最困难的时候不是创建田子坊,而是保护田子坊……田子坊的成局就是在拆迁与反拆迁的过程中‘抬’出来的……田子坊的发展,几乎没有政府的投资,完全是社会资本堆出来的,接近于自发状态,各种矛盾很多,连老百姓也分两种想法。大部分人要求按现状顺其自然发展,认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但也有少部分居民认为田子坊的商业化发展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和宁静;更有一小部分居民坚决要求拆迁,甚至因为田子坊的存在妨碍了他们希望中的拆迁而迁怒于政府……同老郑商量用‘软改造’来改造田子坊的提法,区别以往大拆大建的‘硬改造’,‘软改造’则可以在尽可能维持原貌原性质的情况下完成城市面貌改造,不必伤筋动骨……田子坊的故事或许刚刚开始,老郑的使命已经完成,但这样一个由街道领导发动、由民间策划投资成功的大型城市‘软改造’项目的模式,都是上海前所未有的。”
关于田子坊,学术界已经有不少研究,例如黄江、徐志刚、胡晓鸣的《基于制度层面的自下而上旧城更新模式研究——以上海田子坊为例》,基于新制度经济学视角,分析田子坊更新过程中的制度变迁,揭示政策、资金、更新动力主体、政府在这一制度变迁过程中的作用和影响。
但是最有洞见的研究并没有出自规划与建筑界(这也难怪,因为田子坊更新的意义并不在“专业”层面),例如朱荣林的《“田子坊”效应引发的思考》认为:
“田子坊效应的本质是,将旧区改造的实施系统逐步从政府作为主体转向以非政府作为主体,从传统的‘与民争利’走向了‘让利于民’,从传统的微利性的代工企业走向增利性的创意企业,其深远影响不可低估。”
“田子坊效应促使公共资源的配置从少数人选择走向多数人选择”,“‘田子坊现象’符合公共选择的模式”。“就田子坊一类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区而言,其非政府组织架构的设计,应当有助于园区公益事务民主决策(参与)的制度,公共利益民主协商议事制度,公共建设听证制度,园区企业与原住民利益诉求的表达与沟通制度,以及对政府部门工作的评议制度等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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