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写于2003年。朱涛认为,在当时的中国建筑学中,“批评家的工作仅仅在于重复建筑师的言说”,因而陷入了“一种建筑师和‘建筑表扬家’之间的双向‘按摩─催眠’的游戏中”。其导致的结果是,“无所适从或沉溺于吹捧和盲从的建筑批评已使得实验性建筑实践完全陷入自说自话的窘境。可以说,建筑批评的贫瘠是我们这个贫瘠时代的一个鲜明写照,它构成了对当代中国建筑文化健康发展的最大威胁。”
10多年后的今天,尽管中国的建筑评论数量和质量均已有所改观,但我们认为,中国“建筑批评的贫瘠”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改变。如今回头再看此文,文中提到的种种现象依然存在。
▲朱涛在2013深港双年展“建筑评论工作坊”上与学员座谈
“我们所有人都拥有生活,但很少人拥有对生活的想法。”
──歌德《浮士德》
建筑师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将自己粗浅的创作观念故作神秘化和无限泛化的职业工作者,而批评家的职责之一便在于坚持其独立的立场,以分析为利器,驱散建筑师创作观念中自以为是的神秘化迷雾,深入地读解建筑师所不能认识到的“建筑师—建筑生产—建筑产品”之间,以及与社会、历史、文化等相关的各种复杂机制,从而能反过来促使建筑师对自己的创作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这是建筑批评的基本功能之一。
批评家需要明了一个事实:极少有建筑师能兼备理论的分析性、批判性和设计实践的创造性。大量的建筑师更热衷于发展出面向自我的、可操作的“工作模型”来推动自己的设计实践,而不善于建设围绕自己作品的完备的“阐释、分析、批评模型”──后者是批评家的职责。不管建筑师对其自身设计实践的理论表述多么幼稚、片面、违心、牵强、似是而非或自相矛盾,都并不排除某些建筑师仍能将一些粗糙的观念碎片拼合成一个暂时可行的“概念模型”,或用来有效地阐释自己已完成的设计作品,或推动自己继续制造出某些有趣的甚至具有创造性的设计。然而批评家如果全然被建筑师的阐释戏法所迷惑,丧失了独立的批判性、深层的读解能力和自觉的创造性,那么“建筑创作─建筑批评”之间将失去可贵的互动关系,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建筑批评将成为建筑创作的完全附庸,而建筑创作自身则有可能将某个曾经一度暂时可行的“概念模型”奉为恒定的教条,逐渐陷入一个静态、封闭、单一、自足的“风格”系统。
遗憾的是,当实验性建筑实践在中国开始以有限的几个“概念模型”来尝试突破文化僵局时(如利用“建构学”、“空间意识”、“本土化”等),建筑批评完全不能从自身学科的立场做出有力的呼应。
循环论证、同义反复是当代中国建筑批评界在评价建筑师实践时所表现出来的普遍症候──也就是说,批评家的工作仅仅在于重复建筑师的言说。当某个建筑师在魔术舞台上将本来就未经严格自我检验的设计信条变幻为炫目的终级真理时,批评家的目光完全无力穿透这场幻景。他们只会背转身,忙于在各种平庸、芜杂的媒体中传递建筑学的天大喜讯──事实上,在当代中国建筑学中,批评在其最高层次上的追求和成就仅仅是将建筑师自己已经通过各种媒体散布出的观点复制、整理、证实,并最终强化其建筑师自身的观点;而更糟糕的但又是极常见的情形是,批评家在由建筑师所操纵的阐释性的魔术剧场中,在二维的、封闭的、循环论证、同义反复的阐释迷宫中,彻底迷失了:他们会为一种过度的文化阐释的狂热所驱使,将建筑师的一切──哪怕最粗浅、最常规的东西都罩上神秘化的光环,在一片信息消费的狂欢中以讹传讹。
试想,在这样一种建筑师和“建筑表扬家”之间的双向“按摩─催眠”的游戏中,又有多少建筑师仍能保持其创作主体的警醒意识呢?多数建筑师都会沉醉在那些“表扬家”的贴肉的文字中不能自拔──仅仅因为那些“按摩─催眠”术般的文字实在构成不了对建筑师的精神、智慧、技艺的任何启迪或挑战!
在我看来,今日中国建筑的实验性实践所面临的最大阻力,并不是人们所惯于想象的那样──源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压力和商业主义的冲击;恰恰相反,与其它很多前卫艺术门类,诸如美术、诗歌、电影的艰辛历程相比,中国实验性建筑实践在基本评判尺度和根本意识形态立场都尚未建立的前提下,无论是在官方学院、主流媒体还是在建筑市场中都已取得了“早熟性”的成功。实验性建筑是否会被或已被迅速地体制化和市场化是一个问题,而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是:无所适从或沉溺于吹捧和盲从的建筑批评已使得实验性建筑实践完全陷入自说自话的窘境。可以说,建筑批评的贫瘠是我们这个贫瘠时代的一个鲜明写照,它构成了对当代中国建筑文化健康发展的最大威胁。
文
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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