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4年12月
陆轶辰,清华大学副教授,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主持建筑师。他最近主要在做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建筑部分的设计工作。米兰世博会中国馆的设计、顾问以及施工团队分布在世界各个城市,陆轶辰的团队在跨地域的沟通中体会到在不同建造体系下协同工作所带来的文化和知识上的冲击。
陆轶辰在回答有方提出的“在拿到一个项目的设计委托时,最先会做什么?”的项目时,去掉了“最先”两个字,将自己的工作流程一步一步认真罗列出来,看起来像是他独特设计方法的一种“指南”。
有方:最近在做的项目有哪些?
陆轶辰:最近主要做的项目是2015年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建筑部分的工作。项目的方案深化、施工图都已做完,拿到了施工许可,现在忙着落实二次施工图、材料定案、施工工艺,以及意大利现场各专业工种间繁杂的协调工作。同时在做的项目包括深圳一个55万平米的规划(二期施工中),一个集团档案馆、以及一个影剧院设计;在谈的项目包括纽约曼哈顿中城42街的一个改造项目;在法国里昂,妹岛设计的卢浮宫在做一个加建的竞赛,我们和我前努维尔的同事一起组成的联合体(美、法)也入围了首轮的前五名。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渲染图(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剖视图(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屋顶天花系统(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屋顶覆面竹板类型示意(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有方:在拿到一个项目的设计委托时,会做什么?
陆轶辰:
1. 可行性研究:价值观、目标取向不一致的项目,尽量不接;
2. 简化、优化任务书:项目做不好,往往一开始的任务书就是错的;
3. 定义主要问题:结合任务书,从各方面入手,把最客观的问题暴露出来;
4. 切入解决问题的核心,不计其余;
5. 忘掉问题,让建筑自己说话;
6. 最后,享受设计和解决问题的快乐。
有方:当项目进入施工阶段时,会经常去现场吗?如去,通常会遇到什么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
陆轶辰:一定是希望经常去。但由于我们事务所设在纽约,如果是中国的项目,会很难保证去现场的频率,所以我们对图纸深度、和LDI配合的要求会很高。同时,在施工阶段,我们一般会要求总包拿出很明确的施工进度表,我们卡着施工节点去现场解决问题。在现场什么样的问题都会遇到,涉及设计的问题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很多是职业性和整个建造体系不规范所带来的。很多场合很狗血,最近一次是我本人抡着铁锤砸施工方做错了的墙,一群工人和包工头围观……在中国,解决问题的方式很江湖,先喝酒,再吵架,再合作。现在我们在意大利做项目,发现情况也是一样。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模型效果(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模型局部(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室内模型效果图(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有方:最近在业务上最难的事是什么?
陆轶辰:事情头绪太多,真正留给设计的时间太少。我们一直在讲,做项目是“如履薄冰”——项目中每件看似极小的事件,如果不落实好,最后没准就会颠覆整个设计,让团队全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尤其在中国,房子要盖得好,1/3是设计,其余都是图纸之外的事情:与业主沟通、与营造商沟通、与工人沟通——最难的就是这块儿。坐在办公室,出不了好建筑,然后需要额外“挤”出时间来推进设计。
有方:最近在集中琢磨什么问题?
陆轶辰:精力有限,无暇旁顾。我们思考的问题总是和正在做的项目联系在一起。比如这次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它的建筑设计在北京和纽约实现;结构顾问在纽约和威尼斯;参数化顾问在洛杉矶;幕墙顾问在上海;MEP顾问在意大利和北京;整个建筑的钢、木结构、屋面节点的深化、预制则分布在意大利北部的各个不同城市——所有的设计沟通都是跨地域的。为了切实把设计落地,我们的实践深深地介入了具体的施工流程和加工工艺,我们考察了每一家潜在的营造商,落实每块材料、每个节点,甚至每个螺丝的位置。从中体会到在不同建造体系下协同工作所带来的文化和知识上的冲击。
有一次,我们从木材营造商的工厂(意北部,靠近德国和瑞士)参观完,精疲力尽地开车回米兰。一路山路崎岖,视野开阖间看到山里散落着零星的牧场和山民自盖的房子,不高,至多2-3层,个个依山而建,背衬蓝天、绿地,散发着由真实建造带来的优雅。突然想到,我们努力要盖的房子,不就是想要像这些村落般从自然中朴实地生长么?我们受了那么多建筑教育,绕了一圈,花了很多时间去纠正一些错误,比如避免虚饰、浮夸,而我们一直追求的,其实就是努力盖一些“正确”的房子——价值观正确、建造逻辑正确、材料认同正确、使用的方式正确。可别人早就那么盖了,而且是自发的。反过来,看我们国内被拆掉的那些古城、古村里的民居,不就是这样的一些房子么?滑稽的是我们受了那么多建筑教育后,学会的是拆掉那些正确的房子,盖那些所谓的“现代建筑”。
▲陆轶辰与同事的工作照(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有方:最近读的最有趣的一本书是什么?
陆轶辰:看书比较杂,最近记忆比较深刻的有 Susan Gray 写的一本《Architects on Architects》, 由一些已经成功的建筑师,谈他们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对他们影响最大的建筑师。因为当年在耶鲁研究生院,我听了很多有关保罗·鲁道夫的传奇事迹,这本书里福斯特、斯特恩、斯考特、汉斯·布索都谈了当时师从鲁道夫时候的一些故事,让我尤其感兴趣(罗杰斯也是他的学生,但在书里谈的是皮埃尔·夏劳的玻璃屋)。这些“大佬”在回忆时,还间或吐下槽或者发下感慨,让人觉得无比真实——这些家伙也曾经像没头苍蝇一样盲目崇拜过榜样,也被老师、老板折磨得遍体鳞伤,至今心有余悸。这些建筑大师在书里都是些活生生的人,讲另一些活生生的建筑师的故事。
有方:最近一次旅行去了哪里?
陆轶辰: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今年没有。就是在纽约、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米兰这些城市连轴转,教书、做设计、作汇报……期待明年吧。
有方:有没有新发现某位特别有启发的建筑师?
陆轶辰:Nobuki Ogasahara,他是我在留学期间的一个普通的日本留学生同学。矮个、关西人、其貌不扬、语言不佳、才华平平,但他努力、敬业,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在耶鲁的3年里,他和保罗·鲁道夫造的那栋系馆简直是“长”在一起;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他特意搬到离系馆很远的地方住,从不坐校车,即使冬天齐膝大雪,他也一步步走回去;他没有假期,到一个地方就疯狂考察建筑,做笔记、画草图。一个小个子的日本人,但骨子里有着对建筑学的一种近乎献身的执着。Nobuki未必以后会如何著名,但我从他身上学到最多。
之所以聊到他,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就是建筑师这个职业的专业性和职业性。对于那些名声在外的日本建筑师,大家如何看待他们在建筑学的地位是见仁见智的事。但每一个普通的日本建筑师的职业程度和敬业精神,他们对工艺传统的尊重,对“物”的崇拜和痴迷,让在中国实践的我很沮丧。我在清华的第一节课就对学生讲 Nobuki 的故事。我告诉他们,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家能做的只是在个体上再努力一些,从画你们学习设计后的第一根线开始,不要放弃,对未来要有担当。
有方:最喜欢的、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建筑师是谁?
陆轶辰:喜欢的很多,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应该还是我在耶鲁的老师弗兰克·盖里。我们俩很有缘,我上他的工作室课程才4周,他就当着其他学生的面,提出要我为他工作;到了洛杉矶,也因为我作为他的学生和他一起做设计、走得太近,让我在盖里事务所很难混。(笑)
从盖里身上学到最多的还不仅是建筑设计。2008年经济危机期间,他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压力,比如:大型项目无限期中止、被迫裁员、女儿去世,甚至一个76层的高层盖了一半就差点被迫封顶……同事们都小心翼翼,怕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老头承受不了。但看他还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开心,孩子似的喜欢出风头。80岁生日那天,他一屁股跳上黑人明星Samuel Jackson的摩托车,吵着要出去兜风。
我一直佩服他强悍的神经,一般人抗不过去的很多事情在他那里根本不是事儿。认识他,才知道“疯狂、前卫”是天生的,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一般人可以装10年、15年,能装一辈子么?我在他之前和之后也给很多很棒的建筑大师工作过,但盖里教我学会如何强大地面对人生困境——比起生活的命题,设计其实是很次要的事情。
有方:最近中国建筑界哪种现象最让你反感?
陆轶辰:没关注,不反感。存在必有其原因,从不同的立场、角度去看都是合理的。
有方:上学时,哪门课让你最有兴趣,为什么?
陆轶辰:彼得艾森曼的两门课《Visual Study》和《Diagram Analysis》。我当年读研究生院之前,已经在国内工作了5年,出国读书相当于包子没蒸好回笼。但由于已经盖过房子,对一些太幼稚或者完全脱离实践的课程已经不太感冒,不能随便任老师“捏”了。但艾森曼的这两门课挠中我的痒处,阅读量大、课程紧凑,老师知识广博。
《Visual Study》这门课是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从意大利古典建筑开始,到后现代主义,每节课谈一个主题或一个建筑师,然后艾森曼挑出两个房子让学生细读,需要在西方的语境下看出微妙的不同之处,然后用图解表达出来。第二年的《Diagram Analysis》课程,基于《Visual Study》的基础之上,艾森曼每周会挑出一对关键词,学生需要自己寻找建筑范例,画出图解,来阐述自己如何通过这两个建筑的微妙的差异,来反证对关键词对的自我认识。最后学生们玩high了,所挑选的范例也不仅限于建筑,涉及到了艺术、服装、雕塑,甚至美食。信息量巨大,需要很大的知识面和敏锐发现问题的能力,最后在建筑学的语境下互相“批”,很带劲。
有方:最讨厌的甲方是什么样的?
陆轶辰:事实上,我还蛮喜欢我的甲方们。不是撇清,我一直在和我的同事这样说,没有“不好的甲方”,只有“不够好的建筑师”。没错,在中国整个建设体系就是这样,不够完善、不够规范,但遇到问题,我们建筑师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当你真正从心底为项目好,用心做建筑的时候,相信甲方也会被感染。记得小时候画油画,老师教导:只要用心,你的每幅画都是最好的。对于我们,压力不在于甲方,其实是自己给的紧迫感,我和我的同事们希望自己盖的房子一个比一个好。
有方:最近除了设计外,花最多精力的活动是什么?
陆轶辰:教学。每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特的项目。你看着学生鲜活地走进校门,看到他们慢慢地被体制、社会侵蚀而不自知,混迹时间、自以为是、走进社会、泯然众人。学校像一个无情的机器,能否教出来,关键是看学生自己要不要学。铁打营盘流水兵,慢慢看穿了,看淡了,发现自己也老了。教书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对学生残忍,对有愿望的老师尤其残忍。
反过来想,做建筑也一样。一辈子就盖这么几个房子,还不一定按着建筑师所要求的轨迹发展。房子老了、旧了,没人用,被改、被拆,完成历史使命,建筑师只能看着徒唤奈何。
▲陆轶辰工作照片(图片所有权属于纽约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
有方:最近有没有对建筑设计感到困惑、厌倦,想过改行,改做哪一行?
陆轶辰:没有,坚持吐槽,但对建筑学矢志不渝。
建筑师简介
陆轶辰
清华大学副教授,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主持建筑师。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先后工作于建设部建筑设计院、非常建筑。于耶鲁大学获得建筑学硕士学位。曾获得日本文部省平山郁夫奖一等奖、耶鲁大学罗伯特·艾伦·瓦德优秀设计奖、耶鲁大学弗兰克·盖里工作室弗莱德曼设计奖提名。2006年,获日本“新建筑国际住宅设计竞技大奖”一等奖第一名。
2008年于洛杉矶弗兰克·盖里及其合伙人事务所任项目建筑师,负责阿布·达比古根海姆博物馆设计;2010年,于纽约斯蒂文·霍尔建筑师事务所任项目建筑师,主持事务所中大型中国项目并参与重要国际项目;2012年,陆轶辰于清华大学担任副教授,同年于纽约成立Link-Arc建筑师事务所;2014年获德国设计协会该年度标志奖(Iconic Award)。
2013年,陆轶辰代表清华大学所设计的“2015年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中国馆”获国际竞赛第一名,陆轶辰主持了其中的建筑设计部分。该馆将是中国第一次以独立自建馆的形式参加在海外的世博会,将于2015年5月在意大利米兰对外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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