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公墓
Skogskyrkogården
建筑师:贡纳尔·阿斯普朗德,西格德·莱韦伦茨
地点:斯德哥尔摩,瑞典
拍摄时间:2021年 秋
20世纪初,瑞典将殡葬纳入国家的福利范畴,瑞典人不再需要为自己的身后事存钱了,每位国民死后都享有得体的葬礼和墓地,费用由公帑支付。根据这个政策,政府决定在城市南部建造由国家管理的大型公墓。政府首先在安斯基得附近购买了一块75公顷的土地,后来追加到108公顷。这片土地主要由一座采石场以及一个较大的砾石坑组成,覆盖着针叶树林。
竞 赛
1914年秋,公墓委员会举行了一场国际建筑竞赛。共有53份方案被提交,有一部分来自现代主义建筑的重要国家德国,由于时值“一战”,大多数还是来自瑞典国内。然而,大多数提案未能契合新公墓背后的思想而被直接丢进废纸篓。
最终,委员会宣布一份名叫‘Tallum’的方案胜出,提交者是当时年仅21岁的埃里克·贡纳尔·阿斯普朗德(Erik Gunnar Asplund)和西格德·莱韦伦茨(Sigurd Lewerentz)。他们的提案极少地干预了现有的地形和植被,布置了弯曲的道路,并妥善处理了入口和火车站的位置关系。在委员会的建议下,他们研究了哈里·马斯(Harry Maasz)的提案,后者的提案此前因偏离竞赛场地而被取消资格。这名德国景观师在树林中打开大面积空场的做法启发了阿斯普朗德和莱韦伦茨。在1917年正式动工之前,二人又对他们的方案进行了大量的调整。
入口与道路
整个基地被3米高的以墙体支撑的护坡围合。护坡外围保留30米宽的带状公园,作为与当时周边耕地的过渡,以便让来访者在进入公墓前调整自己的情绪。场地西侧以高墙作缓冲,减小铁道交通对墓园听觉和视觉影响。场地北侧与旧墓园相邻,两者之间的主街与铁路正交,林地公墓的主入口被设置在这条街上。除此之外,场地的东侧和南侧还各设有一个入口。
从地铁站下来,修剪齐整的林荫道引导人们,来到石墙围成的半圆广场。转角处的一小段喷泉提醒人们转向公墓,一条两侧是石墙的引道将视野收束起来。走出引道,道路向两侧分开,眼前是宽阔的景观,豁然开朗。
公墓中的道路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种是南北向的主路,用以联通各个入口,铺设硬质路面,供车辆行驶,比周围的地形低,也在树林产生了较大的缝隙;第二种是环路,与第一种的形式一致;第三种则是东西向的辅路,引导车辆或行人到达墓地,不铺设硬质路面。
怀想之林,七井之路
Almhöjden,Sju Brunnars väg
怀想之林是整个墓园最富有诗意的地方,它的意向来源于德国画家卡斯帕·大卫·腓特烈(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油画。人们通过缓坡和楼梯到达小丘的顶端,越往上走,台阶越低,让人感受不到攀登的疲惫,反而可以获得格外的平静。另一侧没有台阶,而是一条小路随着地形平缓的弧线连接着七井之路,这实际是受到另一位参赛者奥斯瓦尔德·阿尔姆奎斯特(Osvald Almqvist)的影响,他的提案因为完成度不够而落选,但莱韦伦茨表示了对他的提案的赞许和敬佩。
小丘的顶端围绕着一圈榆树,蓬松的树冠像是给山丘带了一顶帽子。其实按照原来的计划,主教堂应被放置在这个山丘的顶端,以获得一个全景的视野。只是周围规划的居民区过于靠近,导致实际的视野与设想产生偏差,才调整了计划,将主教堂放置在较低的位置。
由于主教堂的偏离,七井之路的主路角色被削弱了,转而成为整个场地的视觉轴线。莱韦伦茨原本计划在这条路中间布置七口水井,但最终并未实现,只有七井之路的名称保留了下来。
林中教堂
Skogskapellet
1919 - 1920
在莱韦伦茨规划整体景观的同时,阿斯普朗德完成了墓园里的第一座教堂。与人们的期待相反,教堂并不高大,反而低矮亲和。原本阿斯普朗德设计了一座石制教堂,但被告知建造费用过于昂贵,需要重新考虑。正巧他因为去丹麦参加一次婚礼,参观了莫恩岛上的里瑟隆庄园(Liselund),庄园及其景观令他着迷并给予了他灵感。于是他设计了一座嵌入林间的木质小教堂。
教堂周围以矮墙围合,形成一个神圣的领域。围墙的入口门廊很小,高大一些的北欧人或许要弯点腰才能通过。它暗示着不甚明显的轴线,也将这个被围合的领域与外界隔开。
教堂一侧有一座与教堂差不多大的建筑,用于在仪式开始前停放棺材。它的尺度很难被察觉,因为大部分隐藏在景观中,与自然融为一体,象征着逝者回归大地。它的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喷泉,提供清洗用的水。
教堂外观是传统瑞典木屋的样式,被巨大的坡屋顶笼罩,屋面以沥青涂刷的木片为瓦,已历百年而未曾更换。屋顶不组织排水,仅在正前方檐口设置了简易的排水沟。卡尔·米勒斯的雕塑《死亡天使》立于前部的檐口,在一片墨绿的色调中闪着金色。教堂的入口后退至三分之一处,留下宽敞的白色门廊。
如果没有推开那扇装饰着骷髅的铁门,或许你已被它的外观所欺骗,以为这不过是一间维京人的木屋。事实上,它的室内还藏着一个圆形穹顶。光线从南屋面的天窗进入,透过穹顶中央的圆形磨砂玻璃窗,照亮教堂。除了一扇在角落照亮风琴键盘的小窗,整个教堂再也没有任何直接看向外部的窗了。方形的房间中央被穹顶定义出一个圆形的空间,纤细的木柱环绕着,支撑着穹顶,柱上绘制的大理石的纹理和凹凸几可乱真。周围的地面高起来一些,这样看起来中间的圆形区域就像凹陷下去。送葬者围坐成环行,与亲人或朋友做最后的告别,像小型的家庭聚会。圆形布局形成强烈的支撑感,提供着与悲伤抗衡的力量。
复活教堂
Uppståndelsekapellet
1921 - 1925
经过协商,墓园里第二座教堂的设计被委托给莱韦伦茨。这座教堂现在被称为复活教堂,在墓园南端,七井之路的尽头。复活教堂定义了七井之路,使它成为墓园的南北轴线。
从怀想之林到复活教堂,道路两旁先是垂枝桦,然后是毛桦,接着是松树,最后是云杉。随着树种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黑,送葬者越接近教堂,越怀念亡者。高耸的树林像两堵非常接近的高墙,将人们的视野压缩在狭窄的范围内。一开始,只能看到复活教堂门廊中间的两根柱子,只有接近它,全貌才逐渐展开。齐胸高的院墙向北凸出,引导人们从端头的缺口进入,缓缓的坡度将能量逐渐聚集,一个被拉长的门廊和没有窗的教堂主体终于完全显现出来。
对应七井之路,门廊沿南北轴线布置,而教堂主体沿东西轴线布置,很不寻常。莱韦伦茨最初的提案是一座通道式的教堂,只提供了一个放置棺材的底座,不设圣坛,人们从北侧进入,从南侧离开。对当局以及教区来说,这个想法过于大胆,因而被否决。按照基督教的传统,教堂应该沿东西轴线布置。经过几轮调整,复活教堂形成现在的布局:送葬者从北侧进入,转向东侧的圣坛,仪式结束后从西侧离开。
这是一座看似古典的教堂,但也仅仅看似古典。虽然莱韦伦茨拥有丰富的古典主义建筑知识,但他并没有打算遵循任何古典主义的比例或原则,而是将一些片段拼贴起来,形成独有的设计。
门廊是七井之路的终点,像一座希腊神殿,它的铺地是浅浅的金字塔型,柱子由整块英格纳贝尔加石灰石制成。复活教堂充满了昂贵的材料和精致的细节,与林中教堂相比,形成了巨大反差。莱韦伦茨对材质的要求极为苛刻,这也引起了甲方的不满。
门廊与教堂实际是彼此分离、独立存在的,它们以极小的间距形成关联,而不去打断对方立面的连续性。这样的原则不仅体现在建筑体量的关系上,也体现在室内布局中:石质的圣坛和棺材底座也独立于室内空间中,不与其他物体粘连。此外,这座教堂中看似正交的地方,其实都特意地偏差了一点角度,形成一些平行四边形。这或许是因为莱韦伦茨为意大利那些歪斜的平面着迷的缘故吧。
窄而高的中殿很昏暗,唯一的自然光来自东南侧的三联窗,圣坛和棺材底座被射入的阳光照亮,产生戏剧的效果,将人们的注意力凝聚在庄严的仪式上。地面昂贵的灰色大理石马赛克形成的波浪型纹理,仿佛在流动,让人想到古罗马的浴场。这些马赛克使地板可以维持在最薄的厚度,以便藏在下方的地暖管道发挥作用。木质吊顶绘制着黑底的白色纹样,颇有古希腊的气息。巨大的墙面被浅浅的梁柱造型分割,令人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墙面涂刷的灰泥浆形成一层哑光、坚硬、细腻的表面,随着时间出现了一些龟裂,像瓷器的开片,别有趣味。三联窗下方是巴洛克式的支撑。圣坛像一座独立的圣殿,却只有四根柱子,里面纤细的七灯台弥漫着基督教早期的神秘感。管风琴藏在西壁高处的龛中,使音乐从高空倾泻下来。
仪式结束后,哀悼者走出教堂的西门,面对着墓园的景观,地面在这里凹陷下去,周围的树静静地守护着。在林地公墓中,建筑师善于从哀悼者的体验出发来布置景观。复活教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通往教堂的行进路线中,在葬礼仪式之前为哀悼者制造适当的气氛。仪式结束后,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自然环境中,优美的景观帮助哀悼者调和悲伤,将他们带回日常生活。
服务中心
Tallum Pavillon
1922 - 1924
在墓园的东南,坐落着一座服务中心,为访客和工作人员提供必要的服务。这个建筑由阿斯普朗德设计,远离仪式区域,于是形式的纪念感也一扫而空,而以非常轻松俏皮的形式出现。它由五个方形亭子组成,尖尖的帐篷屋顶覆盖着金属薄板,整体采用绿色油漆,白色窗框和红砖的高烟囱。车轮形的圆窗可以避免人们看向墓地。除了餐厅、设备、储物、湿衣服的烘干室之外,还有工作人员的更衣室。现在其中的三个亭子已经辟为小型的展厅。
决 裂
复活教堂的工程使莱韦伦茨在甲方眼中成为一名困难的合作者。艰难的设计历程带来的是一再迁延的工期和突破天际的造价。加之后来莱韦伦茨不再提交图纸,转而在施工现场亲自指导,使业主失去了对项目的掌控,得到了与预期不符的成果,终于决定将勒维伦茨踢出林地公墓的项目。他们给了阿斯普朗德两个选项:莱韦伦茨退出,或他们俩一起退出。这显然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放弃友谊,还是一个长达20年的项目?阿斯普朗德无奈选择了后者,独自将项目进行下去。这导致了两人的彻底决裂,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主火葬场
Skogskrematoriet
1935 - 1940
1930年代,斯德哥尔摩公墓委员会决定在林地公墓建造一座主火葬场,由阿斯普朗德独自完成。这个建筑群配备了三座教堂,以发黄的瑞典大理石覆盖,与如画的景观紧密结合,成为林地公墓宏大开场的重要部分。建筑群的高度错落有致,强调了地形的起伏。三座教堂分别被命名为信仰、希望和圣十字。圣十字教堂是其中最大的一座,采用了与复活教堂类似的流线布置,即入口在侧面,仪式在东侧举行,仪式结束从西侧离开。另外两座教堂向北排列开来,它们之间设有围合的小花园和等候室,人们可以从等候室的长窗看到连绵的景观。
这个建筑群中最有标志性的是那座巨大凉廊,梁和柱组成清晰的框架,巨大的屋顶向中央倾斜,中央是一个向天空开放的小庭院,在黑压压的屋面下留下聚光灯一样的明亮,约翰·伦德奎斯特(John Lundqvist)的雕塑《复活》被安置其中。这座凉廊实际上是圣十字教堂的门廊,却起到了控制整个场地的作用。在这座凉廊中,背靠着圣十字教堂,看向起伏的地形,纤细的柱子将图景分割,景观的尺度在建筑的度量下被更清晰地感知。
林地公墓的魅力也来自于一些非常小的细节,而这些细节的背后,是最深切的关怀。比如这三座教堂室内的长椅被特意设计成不完全平直的状态。这些微小的扭动是为了让哀悼者在困难的时刻不会感到孤独,而能看到彼此,感受到团结的力量。
尾 声
主火葬场向北的道路,一侧是巨大的黑色花岗岩十字架,另一侧是一块被围合的狭长墓地,随着地势向低处延伸。1940年,主火葬场完工后仅仅四个月,阿斯普朗德就去世了,得年55岁。他的骨灰被安葬在这块墓地的围墙末端,守护着通向主火葬场的道路。而他曾经的合作者莱韦伦茨几年前被解聘后,心灰意冷,远离建筑设计,在这年开始经营一家工厂,生产自己设计的门窗和其他建筑配件。莱韦伦茨一直活到1970年代,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年,设计了斯德哥尔摩毕约克哈根的圣马可教堂和克利潘的圣彼得教堂,将自己的建筑生涯推向顶峰。
与莱韦伦茨相比,阿斯普朗德似乎更懂得顺势而为,善于提供满足各方要求的解决方案。而莱韦伦茨做设计则显得异常艰难,与细节较劲,与业主较劲,与施工者较劲。这种艰难或许来自对设计的极度专注,专注到对其他事情视而不见。或许恰恰就是这种艰难,为他的设计积蓄了超凡的能量。
林地公墓是20世纪将建筑和文化景观融合到公墓中的一个重要例子,极大地影响了全世界的公墓设计。基于这个理由,林地公墓于1994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
参考阅读
Janne Ahlin, Sigurd Lewerentz, architect
skogskyrkogarden.stockholm.se
延伸阅读
本文由作者张弛授权有方发布,图文版权归作者所有。申请转载请自行联系原作者。
上一篇:BVLGARI宝格丽中国旗舰店开幕,流光溢彩的可持续空间
下一篇:承孝相新作:诸廷丘文化中心,林间的纪念“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