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本由晴,犬吠工作室创始人,东京工业大学教授,日本中生代建筑师中的佼佼者。2018年2月塚本于深圳接受有方专访。由其理论“建筑行为学”(Architectural Behaviorology)出发,塚本切入到现代以降建筑业及更广泛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世界统一的标准时间掩盖了什么?对人类行为的规训可能有何危险?消费主义体系中,产业化的建筑界在人与资源间造成了什么障碍?下为采访视频及全文。
有方 “建筑行为学”(Architectural Behaviorology)是贯穿犬吠工作室设计实践的主题,您认为其中有三个最主要的因子:人,自然,建构物。但在此前一次采访中您曾表示,“时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且现代人对其有诸多误解。在您的理论中“时间”处于什么位置?现代社会对其的理解具体有哪些问题?
塚本 “行为”的特质之一,在于它具有重复性。在这重复之中就包含了时间的维度,这也是“时间”这一因子在建筑行为学理论中的重要性。比如你可以观察自然的行为,自然有种种节奏、韵律:太阳朝升暮落,一天中一半的时间有日光而另一半没有;太阳的“行为”带来对时间的感知,也影响着建筑中诸如室温升降等等的变化。又如台风,夏季频发而冬季少有,这也是一种时间性的韵律。所以,“行为”常与时间相关,且有着不同尺度的时间规模;建筑设计需要寻找在种种时间性行为之中的平衡——平衡自然、人类、建筑的行为,平衡它们中的时间特质。
在现代社会,时间是通行的“世界协调时间”。当然,我不否认这种时间的存在;但对于我们具体个人来说,这种抽象的时间其实是难以真正把握的。我们的生活、我们对时间的感受,是被整个周边环境不断影响的,在这种心理现实面前,对于时间,我们需要更为具体的理解,将生活中各个主体的行为纳入到我们对时间的考量中。所以我想,我们需要反思目前通行的、占据“统治地位”的世界时间;在其外,应该有其他类型的时间存在。比如,我的一位业主饲养着马匹,假如你与马匹生活在一起、需要照料它,那么你的日常作息无疑就需要调整。这个意义上,你的时间将是私人的,定制的。
有方 如果“建筑行为学”的要旨,是寻求种种因素之间的平衡,那么在您过往的设计中,是否有过必须要有所牺牲的时候?
塚本 前阵子我完成了京都一个旧民居的改造,原构筑物的不足主要在于其结构。我们的改造需要使其适应新的环境,如日照的优化,等等。业主一家长期居住在横滨市,这座住宅是其第二处住所,因此本次改造的目的便不仅仅是为了家庭自己的居住,而更多是希望使其成为“共享住宅”和招待屋。因为这家的女主人是一位中学科学老师,所以也希望房子能承担一定的科学实验室的功能,服务于当地的学生。她计划于四五年后退休,之后便可以开放这座小型趣味实验室,带领当地的孩子们进行科学探索。此外,建筑需要有更开放的姿态,因为业主一家希望与邻居建立更密切的关系。采光问题也是亟需改善的一点。
总之,我们面对着一系列复杂因素,和相对有限的预算。因此在综合考虑各项因素后,我们决定优先处理最为重要的结构问题,其次是科学实验室功能的实现。采光的优化需要过高的成本,其改善还将引发其他一系列棘手的问题,如对整个建筑的外立面进行调整等工作。因此最终,我把优化采光的问题留给了这个家庭中正在学习建筑学的女儿;当十年后,她开始了自己的建筑师生涯,也许她会继续做这方面的研究和改造尝试。
有方 在回答时,您常常熟稔地以过往业主的生活和故事为例,所以您如何理解自己的设计与业主的行为之间的关系?您的具体回应方式是什么,遵循、延续人们已有的行为习惯,或是以设计进行改变、“指引”?
塚本 一般而言,我不认为我能改变人们的行为。相反,我认为“改变或控制人们的行动”这一想法,是很危险的。1970年代的“行为主义”(Behaviorism)即是一种危险的思考方式,受到不少的批评。它试图通过理解人们的行为,进而进行控制。试举一例,纳粹在当时便是举着“净化”、人类进步的旗号倒行逆施,事实证明那是大错特错的。曾经的行为主义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和纳粹有些类似,试图引导、控制人们的举动,而不是保护行为的多样性。所以行为主义理论受到了大量的批评,以至于很长时间内,成为西方学界的一个禁忌词汇。
我此前完全不知道这一点,直到莱斯大学的一位教授在2010年一次聚餐时告诉我:“我们已很久地回避了Behavior这个词,而在远东,却突然又有建筑师独立地开始研究行为学相关问题,并以Behaviorology一词替代了Behaviorism。” 在我的理论——建筑行为学中,我尊重多元行为的价值。我们接受且欣赏个体的行动,并尝试用更好的角度切入。行为学应是一个更有效的理论框架,帮助我们更好地观察、理解人们既有的行为。而建筑行为学则意味着通过对物理空间的改变,进行提升,提供更多可能。
有方 您来过中国多少次了?在您的观察中,中日两国人们的行为,有什么本质性区别吗?
塚本 我来过很多次中国了。在一些较显而易见的差异之外,一个观察是在中日两大文化中,对房屋中地板(floor)的理解是非常不同的。在中国,地板更像是街道(street)或是广场地面(ground)在建筑中的延伸,所以在中国,人们可能穿鞋进入房屋,或者将杂物直接扔在地板上。而在日本则可能有所不同,地板的意义与“地面”有所区别,因此便孕育着不一样的行为,你完全可以坐在或是躺在地板上,为此你得尽可能地保证地板的洁净。
此外,日本社会也可能更为严谨。日本人对于“精确”有着一种执念。他们心中通常有着非常高的行为要求准则,所以相应地,对于事物的规则就确定得更精细。人们始终坚持着一个极高的标准,希望达到自己的期望值、不让自己失望,哪怕这要求更多的精力和付出。
有方 有时感觉,如果可以稍微降低自己的标准,或者可能更快乐?因为你在严格要求自己的同时,有时就很难避免对他人也过于严苛。
塚本 完全同意。我是对时间要求非常严格、极为准时的人。但当我在巴黎学习建筑的那一年里,我意识到对法国人来说,“时间是自己的”。时间不是金钱,是自己的。每个人都依此理念行动着。
有方 每个社会不一样的价值理念或行为准则,会影响生长于其中的建筑实践吗?
塚本 当然。因为人们只能在自我认知中进行实践。这点非常重要,如果你希望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就必须先打破既有格局,再行重建。这是个重要过程。人们从社会中吸取的信息会转化为对自我的认知,在自己的实践中体现出来,最终再行影响现实。这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而设计在某种程度上希望从这个循环中抽离出来,对这种较短视的视角稍作抵制,进而去挖掘真正的现实——一种更深入、且与日常稍有不同的现实。目前的信息科技加速了上述循环过程,这一消极循环对目前空间实践、城市建设的影响越来越大。
有方 犬吠过去的作品非常关注公共空间的营造,事务所也长期深入参与了“东日本大地震”后的复建工作,所以想请问您对建筑师的社会责任的理解?
塚本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今日的建筑师已是产业的一部分。在21世纪,建造业变得庞大而复杂。我认为建造不该成为一种产业,正如在远古时,人们自己建造着容身的庇护所。当然,那时也有较为专业的建造家,但和今日的情形已非常不同。
在工业革命之前,建筑更多是文化的一个部分,而今日它首先是一个产业,一个深刻影响了人们具体生活环境的产业。当代建筑业将建造的意义从人们中间剥离出来,建筑师成为“服务的提供者”,人们必须购买我们的产品。这一消费逻辑在空间生产实践中带来一种深刻的不平等性。产业的固化,在人们与当地资源之间,设立了一道难以消弭的障碍,在若干世纪前的农村,人们以当地自有的材料、技能、人类智慧建造起自己的屋子;但是今日,建筑产业接掌了这一能力,改变了建造实践曾有的本土性,在人与资源间设立了难以消弭的障碍。对于这一影响,建筑师应时刻警醒。
在过去,人们可以更轻松地得到本地资源并将之用于建造,而今日产业化的建筑学削弱了人们的这一能力,所以我认为当代建筑师的一个重要责任,是寻找20世纪的产业进程造成的障碍,并努力消弭其影响。这些障碍的建立和生长是非常缓慢的,以致人们难以察觉到是什么限制了自己。作为一名建筑师,我非常希望寻找到这些阻碍,确定问题并解决它们,以便让人们得以更亲近于本土资源。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也是当代社会中“公共性”(commons)得以成立的土壤。现代以降,产权被划分为私有和公有,这一区分使得一种更为理想的“共有”(commons)不再可能,也带来一种公共价值的丧失。
但是“共有”的概念非常重要,它能够维持人们的责任感、参与意识和独立的主体性。今日我们已变得太过消极被动,变成仅仅在等待购买各产业提供的服务的消费者。所以我认为在未来,“共有”将帮助我们更友好、和谐地共生;而建筑师需要打破自身产业中已深植的障碍。
采访 | 原源
录像、摄影 | 杨春(实习生)
翻译及文字整理 | 原源、李乔智(实习生)
剪辑 | 赵筱雅、陈嘉滢(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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