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住宅建筑之设计无疑是值得关注的领域,而MAD新作百子湾公租房,在过去几周里引起了广泛讨论。马岩松说,“我觉得通过MAD这样的实践,把自己的失败、成功、理想和伤疤都展现出来,年轻人才会有感觉。光说理想是不够的,还是要做”。
10月22日,在百子湾公租房发布会现场,有方对MAD创始合伙人马岩松进行专访,以更加立体地呈现这一项目。下为专访全文及附录:马岩松《新住宅宣言》,采访:有方特约记者、建筑师,谢舒婕。
△ MAD“新住宅”建筑展览现场
有方 本次论坛以“新住宅”为名,活动海报的设计也让人直观联想到曾经的《新青年》。这是有意为之的吗?百子湾公租房的“新“,具体体现在那些方面?
马岩松 这个海报是我的主意。我想和《新青年》产生一些联系,是因为《新青年》产生于一个文化急需变革的时代。我觉得在今天,住宅的问题不仅是个技术层面的问题,也是文化层面的问题。这关系到人们怎么居住,怎么认识住宅。中国住区的单一化和它对应的庞大数量是一个很大的反差,这是全世界都没有过的情况。中国在城市化过程中,很多建筑都是住宅,其单一化造成了千城一面。千城一面的现象带来的危机感和《新青年》那时候渴求改变的危机感很像,所以,这个海报上的“新”就是必须要改变的意思。
做这个项目之前,我在清华大学带学生做社会住宅研究。在我的课上,大家会先用文字说说自己觉得什么是“理想的居住”,后半学期的内容就是通过“怎么做”把这个概念实现。百子湾公租房项目的设计过程也非常像这个课程的过程,我们做项目时先提出了几个理想,其中一个就是开放:城市街道要能进来,要让项目变为城市的一部分。那街道边上是什么呢?我们想在街道的边上做城市的各种功能。那大家活动的地方和绿地在哪里呢?就只能放在二层。这就产生了立体的布局,而开放的社区和立体的城市花园是这个项目最大的特点。
在板楼出现之前,住宅有过三叉形的形式。板楼和塔楼是香港房地产开始有的模式,后来这种开发模式遍布全国。我们仔细看过三叉形,这个形状其实挺适合这个社区。一方面是因为日照,我们想让每个小户型都有日照。一方面是这种围合感,空间的丰富程度。现在的楼越来越大,人在这样的空间中就显得特别渺小、找不到可以锚固的空间,所以我们想制造很多小尺度的空间。这个项目里有小楼,阶梯状的楼形成了一些低矮的建筑体量,还有一些可以穿过去的灰空间。住宅楼一般的做法都是楼的高度全顶到最高,但是我们好多都没做到限高的极限,我们是使劲“往下做”。往下做的话,如何达到整体的房屋数量并保证日照,就变成很难的事情。
△ 三岔式楼型保证日照率 摄影:夏至
△ 远眺百子湾公租房 摄影:朱雨蒙
有方 对于“千城一面”这个现状,你觉得改变它的突破口在哪里?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
马岩松 我觉得社会住宅项目特别适合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对这种项目也没经验,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就特别迫切地想去做一些事情,希望可以改变一些现状。我觉得这种心态在中国建筑界是比较缺乏的,这需要一个能承担失败的心态。然而,现在建筑界的几种文化都不会去接受这样的挑战。商业文化是从其他方面去衡量是否值得做,知识分子文化觉得和政府合作的项目很实际,服务的人群是社会最底层或者所谓“大多数”。如果你想改变“千城一面”的现状,你需要去和当权者沟通;而传统上建筑师往往认为自己是权贵意志的执行者或应该和它划清界限,这都是不合适的。建筑师应该有独立的价值观,改变现实需要很大的热情,下决心去做就行了。
比如法国的社会住房,从战后到今天,发展中不少变革都是源于住户和建筑师层面的不断推动。我觉得其中关键,是建筑师要认为自己是能推动改变的人。柯布之前设计过社会保障房,他还给墨索里尼写过信,说“我要规划新城市”。建筑师一般都是行动派,而且你必须得接受自己的价值就是跟这个社会抗争。甚至因为这个带来的个人悲剧,比如理想实现不了等等,这些就是日常,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建设业链条中,其他位置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职责,而建筑师要考虑人文和改变的问题。新住宅就是要被大胆地提出来。中国住宅这么大的问题,大家也都知道,关键如何行动起来。
有一个人和我说,不会设计住宅就不是好的建筑师,这就刺激到我了,我必须要证明我们能设计住宅。一个开发商说,住宅不用建筑师,我们都会。因为开发商是把住宅当成商品,大家愿意买就成功了、大家买的时候就看看户型。但是不要忘了,住宅、社区是城市的一部分,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那一块,最后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个得有人考虑,这个是建筑师要考虑的。
△ 通向城市道路的社区街道 摄影:CreatAR Images
△ 红色跑道串联六个街区,多个廊桥连接飘层公园 摄影: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有方 既然聊到了现实和理想,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二楼平台、一层商业和城市道路的引进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亮点。在这里,自上而下的管理和人们自发性的行为,您期望这两者的平衡点在哪里?实际能达到的平衡点在哪里?
马岩松 我理想的状态是每个社区有自己的特色。这和我们之前住在胡同里一样,每个街区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色,你可以在不同的街区之间逛。这就是城市,城市是一个多层次的东西。城市中你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就是你无法感知到的一部分,它在你脑海中的地图上是“黑色的”。现在的居住街区如果不打开,一个个小区基本就是一个个无法被人感知到的“黑色区域”,最后城市就是一片阴影,你对它的印象可能除了商业区就是街道,或许还有几个不错的公园,其他就没了。
很多住宅围起来是因为社会阶层的问题。很多小区觉得自己是一个阶层,自己的房子贵且新,要和其他小区的人群分开。我们在巴黎做了一个商品房,与一个法国建筑师合作,他设计了一个社会保障房。我们两个房子在地面是连在一起的,在这个区的规划中,每个地块都是两栋楼,一栋保障房、一栋商品房。这是巴黎市长提出的,意在弥合社会的撕裂。但是,其间能否和谐,我觉得可能要一个过程。百子湾项目因为现在周边还在施工,所以有一个临时的围墙,以后拆掉了就能实现我们开放的理想。但是,刚才边上一个老爷子听见了我说围墙要被拆除的事,他就说“如果打开,丢了东西你负责吗?安全怎么办呀?”但是,我觉得如果不打开的话,进来一个货车把树拉走两盆你也管不了啊。打开社区还是要考虑人的心理怎么接受、管理怎么运作的问题。
此外,我们想在社区里推动一些公共艺术,我觉得公共艺术能给人一种居住的满足感和获得感。政府就问我们要引入什么样的艺术,以及怎么维护?但就像现在很多的商业区都有艺术,运营者觉得文化艺术氛围可以帮他们吸引人,他们有这个目的、就能维护好,这是维护水平的问题。对于公共艺术进驻住宅这点,我觉得还是要把理想放在首位,然后再想办法去实现它。
有方 结合来自管理者和住户的反馈,你觉得围墙最后可能被拆掉吗?
马岩松 刚才的老爷子是不答应的,但是,我觉得如果在社区里搞一个投票,说不定有人就答应了。这问题具体还是要看怎么运营和管理。项目在首层有幼儿园、养老院、社区剧院,这些对上面住户都是非常好的。社区也需要运营,可能需要一个村长。
△ MAD“新住宅”发布活动之一,朱雨蒙“百子湾的日与夜”摄影展览
有方 百子湾项目可贵的一点,是对“保证各户都有阳光照射”的重视。你在此项目中为了争取阳光做了哪些努力?
马岩松 对“阳光权”的思考是受到了我的一个学生的影响。教书的时候一个学生说,其理想的住宅是每到夕阳西下,一缕阳光照射到屋内的墙上,这是诗意的。我希望把这个情境分享给每个人,因此从一开始就提出所有的房间都要有阳光,不仅是每户,更是每个房间、每个开间。现在一些酒店和单身公寓房间的进深很大,因此虽然有阳光,但空间其实很别扭。我们的户型基本上是方的,面宽大、且要有直射阳光,其实挺难的。我们是从房间开始做到规划,而不是先规划好了再做房间。如果每个房间都想有阳光,那只能做成薄板,还要考虑建筑不能太高以保证合适的尺度感,就推导为现在这样的规划。
有方 刚才在一层走的时候,觉得一层的空间特别适合雨天遛狗,因为雨天狗狗也必须要出门。天晴的时候,二楼平台阳光很好,刚才也看到很多住户在那里晒太阳遛狗。整个空间很人性化,可以分享一些这方面的考虑吗?
马岩松 有一点是,这里的很多住户是骑电动车出行,而在规范里电动车需要放在地下空间。我想到推着沉重的车从坡道进出简直太费劲了,当时就说要把电动车放在一楼,这就有怎么停、怎么处理、是否要顶棚的问题。其实我们在一层做的很多灰空间,也有停电动车的功能。
保障房规范上提供的配套其实很少,我们可能增加了十倍,就是一层的这些空间。后来他们说太多了,我们就说那先做一些灰空间留着,也许以后再加建。这么多空间其实可以出租,我就在想这些空间成本既然低,应该可用稍低的价格去出租,这样一些非营利的、文化类书店或剧团就可以进驻了。也许上面租住的年轻人可以用很低的租金在下面开工作室。这种空间我觉得应该以“如何营造社区感”为出发点来运营,而不是营利性。
△ 首层空间预留多功能配套设施空间 ©MAD
△ 二层平台的活动空间 摄影: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有方 如果你是百子湾的住户,会想住在哪种户型里呢?
马岩松 我就住那一个开间的户型,一进去没房间的那个。我特别讨厌酒店那种一进去就特别长的形式,我们这种户型是方形的,厨房和卫生间是产业化标准化做好的房间,我们把这些模块放进去,其他就是开敞的。
一个人住房间不用特别大,主要看你怎么利用好。我们设计精装的房型还有飘窗,上下都有柜子,储物空间挺多。想象一下你坐在窗户边上,阳光进来,外面有社区,底下有咖啡店、书店等等。现在高档小区和普通小区的主要区别,就是高档小区的户型大、建筑材料好,但其实建筑本质差不多。在这个项目里我们希望转变价值观,让人们感受到房子可以小,建筑朴素但里面精致,还能有社区的感觉。住宅不是身份标签,它是真实的生活。
△ 社区街角的超市 摄影:朱雨蒙
有方 感觉这里的阳光和底下的公共空间,就是最宝贵的“装饰”。
马岩松 是的,房子小的前提是二层的公共空间要够大,而且一层有足够的各种功能。纽约那些特别有人气的区域,比如格林威治村,都是上面是公寓下面是商业,我觉得这种街区特别有真实的生活感。人住在这种街区里会有归属感,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儿,邻居是谁。我觉得这对生活来说挺重要的。现在我们说自己住在什么小区,往往只是一个商标而已。
其实我们谈社会保障房的时候,还是要说人,不是说社会。因为社会太抽象了。还是要谈到人的价值观、美学、对社区的归属感。就像我刚才提及的那位同学,“希望一缕阳光在落日时打到墙上,一朵花放在飘窗上”,这种生活的美学,才真正是在谈人吧。
有方 百子湾项目的设计中,有哪些对于未来生活方式与可变性的考虑吗?
马岩松 我觉得足够多、足够丰富的公共空间很重要,而疫情考验了公共空间该怎么做的问题。以前设计公共空间是希望人们互相见面,但在疫情的特殊时期又提出要隔离;可能相比于以前说的“有没有”,现在更应该谈公共空间的质量,看它到底能带给人们什么。在未来我们需要讨论公共空间如何促进社区的融合,对其间每个人有没有精神上的提升。
我前阵子来的时候,站桥上看这个街道的十字路口,看到有一个保安在那儿练太极拳。因为这里车还没通,他一个人特别悠闲,那个场景很戏剧化。公共空间提供了一个舞台,里面有各种使用的可能性,就像北京的胡同主要是交通功能,但是大家都在胡同里聊天,每个院子前面都坐着两个老头儿。
小时候在胡同四合院的生活还有一点,就是对每个角落都有个独特的印象。这些独特印象产生的原因在于胡同四合院不是整齐划一的,它充满着一种个性——不是一个大尺度的规划,而是慢慢生长出来。所以在百子湾项目里,我们希望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建筑摆放的角度形成了很多空间,这些空间有点不像是刻意画出来的,它就是一个结果。
△ 傍晚,在百湾家园遛狗的居民 摄影:朱雨蒙
附
文 | 马岩松
我是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的。北京胡同四合院的格局今天还保存了一些,房子看上去依旧算不上整洁规整,但它们的价格早已不是原来的居民可以承担的了。
随着新中国的城市化发展,大部分人们搬到了高层住宅小区,近年也开始有了一些社会保障住房和公租房。这两种住房,从规划到房型,在全中国基本都是一个样子,千城一面,万户划一。商品住房中,有一些因价格而显得特殊,但除了地段更优、户型更大、材料更高级外,本质上都属于同一个模式——大批量标准化复制的工业产品。
与胡同四合院的丰富社区生活不同的是,中国城市住宅大多简单同质。住宅的发展重点放在了“居者有其屋”的“屋”,而忽略了“居”。并不是有了屋顶、床和沙发就是理想的居住啊!我们必须提出一个问题:高密度城市中,理想的居住是什么?
针对目前中国住宅的问题,我们列出了一些新目标:
一、与自然相伴。东方人自古把心灵寄托于自然,在天地之间寻求超越物质的、思想和情感的最高境界。城市中固然需要具有生态属性的自然,但也需要具备精神属性、社会属性的自然。
二、开放社区融于城市。社区即城市,社区需引入社区服务、教育、共享、人文、商业等不同业态。各有特色的社区可以让城市更加丰富。
三、丰富的空间,宜人的尺度。聚落、缝隙、留白是社区里最迷人的个性。我们应该鼓励打破住宅千篇一律的兵营式布局,允许多样化的尺度和空间融合到社区中。
四、阳光权。阳光面前,人人平等。阳光是人居住的权利。
五、预留弹性发展空间。提倡长远的可持续发展,需提供足够空间供社区未来的更新和发展。
六、以个性理解社会性。社会由个人组成,因此社会本身就是多元、丰富、复杂的组成体。让空间服务于人性就必须意识到个体的丰富。
七、空间绿化率。高密度社区中,空间绿化应被鼓励、甚至被要求。
八、朴素美学。撕下身份标签,让居住回归生活。
中国的住宅,特别是社会住宅,不仅应该解决“居者有其屋”,更应该回答“理想的居住是什么”这个问题。如何让人们感到家的归属感?社区精神是什么?人们之间如何平等地相处?公共空间的自由和管理?……这都是可以通过设计去回答的问题。
中国的住宅目前缺少创新的设计,而传统的保障房公租房设计更是不断加深了社会的撕裂。同时,中国的住宅,以其巨大的数量,塑造了我们的城市,与人们的生活。在欧美和日本的住房设计中,大量优秀的建筑师参与其中,很多大师的代表作便是社会住宅。很显然,我们需要更多的新设计去改变这种现状。
中国最具有人文精神、最追求设计和个性的建筑师们都应该投身于这场新住宅运动,共同弥合社会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挑战和完善现有的规范和制度,去塑造理想中的居住模式。
采访 / 谢舒婕
视觉 / 李茜雅 校对 / 原源
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图片由MAD建筑事务所授权发布,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欢迎转发,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131****1509
2年前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