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作者黄鹤鸣授权有方发布，图文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场庚子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新年伊始的美好节奏。禁足良久的焦虑所导致消极情绪与日俱增，只有闲暇时翻阅电脑中的旧照聊以慰藉无处流放的心灵。

一组被许多朋友直言不讳为“主题不明确，画面构图散漫”的影像文件跃然眼前。然这种散漫的不够精简的嘈杂感、与摄影构图需“主题明确”的基本信条相悖的“信息爆炸”图式，恰恰是我所想表达分享的核心。

行走其间，不经意中时常体验到一种时空穿越的错位感，甚至略带几分拧巴。长廊、山亭、湖面造就的颐和园般的古典园林空间中，偶然乱入的机械零件形成突兀的混搭；开阔的群明湖水域、西山剪影、火山口般伫立的烟囱将远处的天际线叠加成诡异而丰富的空间层次；冰冷的部件、尖耸的高炉、凌乱停滞的机车……这一切原生态的沧桑野性质感都凝固了时间，犹如达利创作的超现实雕塑的现实呈现。

这种混搭的魔幻主义色彩，是从计划经济的钢铁厂到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股份有限公司改制所达成的超长年代跨度，是浪漫主义情结与政治野心的混合产物。

这种将园林与工业空间结合的奇葩地界，在首钢做到了极致。浑然天成的杂糅，叠加了工业空间厚重的景观特征与城市空间丰富的人文特征双重特性。

仅以这组无人参与的空间静态记录，作为见证历史进程、社会变革、人们情感延续的纪念。   

皮特·亚当斯告诉我“情深胜过景深”；我唐突将其转述为“景深源自情深”。选择首钢作为摄影表现主题，或是借其作为人物写真空间载体的人不在少数。不知他们的动机有关于“情深”与“景深”的比重各占多少，于我而言，选择去拍首钢，确实是依附于一份胜过景深的情结。这份情结间接源自姥爷以及姥爷家诸位亲戚们作为“首钢人”奉献了他们大半辈子人生的客观现实。特别是1970、1980年代集体意识盛行的大院式生产方式，使得厂区不仅仅作为一处工作单位，更是成为“50后”燃情岁月集体追忆线索的主题——有关他们所要致敬的青春年华、爱恋情愫，无不萦绕其间。

首钢情结给予我的直接影响是孩提时代曾多次有机会潜入厂区。在不同年龄阶段置身其中，首钢给我带来的感官刺激也是不同的，但无疑积累了我在精神层面对于这片奇特场域的依恋。儿时在其间游走的回忆，如同一个神奇的游乐场。

“2010年12月19日21时46分，首钢北京石景山厂区第二炼钢厂炼完了最后一炉钢，累计产量8000万吨。次日，最后一炉钢材轧出，首钢全面停产。”

“2011年1月13日，首钢北京石景山钢铁主流程正式停产。至此，这座位于北京西郊、有着91年历史的钢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光荣退役。”

“目前老厂区内的36处重要工业遗存已经确定长久保护，冷却塔、烟囱、高炉等“污染建筑”已变身为工业景观和城市工业文化遗产。”

“2015年，北京2022冬奥组委选择园区作为办公地点，首钢以此为契机，开始大力推进园区建设。”

这一系列新闻事件标志着首钢作为生产的实体功能空间退出历史舞台。昔日热火朝天的单车上班族群衰减为而今稀疏的三两值班人；练车、拍照、遛弯儿的人偶尔游荡在空旷的钢铁丛林中。白气腾腾的高炉烟囱静静地化作寂寞高耸的超尺度雕塑；曾经用作盛放钢铁冷却水的热气腾腾的湖面，居然已经冰封三尺。只有厂东门每周日下午待坐班车去市外远郊上班的队伍对“这里是首钢”做出了稍许暗示。

凡事在失去的时候，才倍加意识到珍惜和拥有。自从2013年前后开始禁止私家车自由进入到之后出入厂区的门卫管理愈加严格，停产撤场后遗留的废墟日渐整改为有序化一的广谱城市景象……使我意识到有必要记录些什么，否则机会越来越少了。厂区内一系列构筑物在直觉层面的视觉形式刺激着我的观感，“很酷”这个理由就足以诱惑我端起相机。静态影像对于生命力在视觉层面的延续极其有限，仅仅希望这处城市工业空间活标本，不要冻结凝固成为死化石。

首钢的诞生、茁壮成长、产业变革带来的衰退，作为我国工业遗产的生成缩影的典型代表。

    还是那些机车，厂房，烟囱……

    承载了多少风雨日夜，

    而今物是人非。

    看似即将退出历史的舞台，

    其实即将浴火重生。

当首钢或与其类似的工业厂区在时代发展的洗礼下，自觉或不自愿地完成产业转型和功能置换更新后，都将不可避免地承受大规模商业开发——就算是主体核心标志区域的建筑/构筑物形态得以完整保留，就算将其区域业态定位为与文创展示、生活方式相关的文艺集聚地。诸多具备历史情结的城市空间站点在经由“破茧重生”这台手术之后，过渡消费无疑是这把双刃剑所带来的消极那面的结果。

我们无法以个人意愿阻止时代发展所带来的文化变迁，但至少可以坚守一种态度：在主体厂区停产静待改造的交接之际，以一个记录者的微薄之力，生成一套忠实于厂区质朴状态的视觉文本。希望此时此刻的影像记录，唤起的是首钢人的时代情感记忆，也为后来人留住一个时代的印迹；希望深厚的首钢情结得以延续；希望有限的影像资料所赋予精神层面的人文关怀，能表明一个立场：在“文化遗产保护”的说辞背后，别让资本涌入后极端挖掘商业利益，成为城市更新的唯一动机。

每次按下快门的瞬间都是一次虔诚超度——为这些静静躺着的冰冷铁皮机器赋予重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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