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梁思成先生对《营造法式》的研究,以及后人紧随其脚步对古代工程技法的辨析和解读,佛光寺东大殿的每一根结构构件都是可以被复制的。结合建筑空间的特殊性来看,这是一个值得反复学习、常看常新的重要特征。通过朴素的做法,从建筑形制和如画般关系,对空间和时间进行高屋建瓴的指导,从而完成一件殿堂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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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佛光寺
一场从朴素形制到如画美学的行记
文 | 胡晓劼
四月刚开头,我和两位建筑师朋友,一行三人踏上了山西大地。走出五台山机场,至大厅外,极目四望,看到的是广袤沉默的三晋黄土。顽强的树干挂着稀疏的枝叶,整整齐齐的沿着蜿蜒的公路奔向远方。从上海来到山西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就像冬天刚结束,一家人还在被窝里闷着头玩手机。突然听到头顶瓦片被春天第一滴雨水砸响的声音。大家激动地披上衣服一跃而起,穿过厚重的灰尘打开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刚从土地里探出头的点点翠绿,耳边是万物伸展的低吟。
此次旅行的核心目的,是考察五台山佛光寺。在前来的飞机上,我们阅读了梁思成先生和朱光亚先生撰写的关于发现和研究佛光寺的诸多文章。其中关于佛光寺东大殿台基高筑的描述,以及高台带来的行为体验,是最让我好奇的部分。早在1932年的《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中,林徽因先生高度概括地把中国式建筑物的三大组成部分归结为:台基、梁柱、屋顶。作为结构工程师,相较于后两个基本要素,我对单独列出的台基部分,是陌生的。
一路颠簸来到山前,我们下车改成步行。寺外供停车和休憩的平台上,在古松的掩映中,矗立着朴素的照壁,上书“佛光寺”三个大字。一行人绕过照壁,拾级而上,便已站在韦陀殿中。立在殿中向寺内平望,不见佛光寺大殿的身影,只看到孤立的经幢、茂盛的绿松和庞大的建筑物台基。这种半遮半掩的场地设计,通过第一印象将空间的错落感植入来者的心中,为随后“进入-上爬-回望”这一系列动作埋下伏笔。
于伽蓝中漫步向前,左侧是面宽七间的文殊殿,右侧场地空缺,原是失火被焚的普贤殿,我们的正前方,便是佛光寺东大殿的“台基”。这硕大的台基之上,矗立着东大殿的真容。生活和浸染在现代化城市中的我们,走到佛光寺大殿的台基下,犹豫地望着坡度几乎超过60°的阶梯和头顶类似于涵洞的构造,不由得感叹:没想到台基这么大。
既然台基部分被归纳为中国式建筑物三要素之一,则台基的尺寸、坡度以及其上承载的建筑物数量,在一定程度上从功能性和精神性两方面标定了建筑空间的重要性。从人类对领地的认知角度分析,一方面,高台可以在物理层面防御潮水的侵袭、作为瞭望甚至战争前沿的工具;另一方面,又为祭拜或封赏等仪式提供了重要的场所。譬如在人群从南向北游览故宫的体验中,自午门入,过金水桥,第一个见到的大型建筑物是太和门;穿过太和门,复行数十步,眼前出现的是位于同一台基上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座大殿形制不同,面宽各异,高低有差。建筑物之间的间距、建筑物的面宽和高度、建筑物各部分的材料颜色、场地的光影照度,四者相互配合,从空间和时间上做出有规律的变化,营造出基于人体尺寸的空间节奏,从而在空间的精神性上达到新的高度;行走在此间渺小的人,忘却了自己的时间,也忘却了外部的空间,行为节奏均变换为当下空间的一部分。这也正是我们在观看电影《末代皇帝》时,每当画面涉及到展示故宫的场地与人物关系时,其带来的空间精神性总能唤起观者共鸣的原因。
爬上陡峭的台基,佛光寺东大殿默默地站在我们面前。此时此刻,初次站在韦陀殿、对场地产生第一次感受时植入脑中的意识被激活了。似乎是某种特定的仪式,陆续上到台基顶部的人,顺着东大殿深远挑檐的指引,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第三个“回望”的动作。当我们回望时,远山和松涛浮现在眼前,山风缓缓,东大殿前的两棵古松吟唱了起来。
回头审视东大殿。整个建筑物面阔七间,广四间,单檐庑殿顶。三要素中的梁柱部分和屋顶部分,肌理清晰,豪劲舒展,简约坚固。殿内设佛坛,上供三十余尊佛像,五尊主像从南至北分别为普贤、弥勒、释迦·卢舍那、弥陀和文殊,各自身侧立一对胁侍。佛坛宽五间,广一间半。殿外中间搁置着唐大中十一年经幢。正是通过将经幢上的文字内容和东大殿内书写于梁下的文字内容进行比对研究,梁林二人初步判定了东大殿的建造时间和主要建造出资人。
我们在殿周巡回走动,内外观察,与五台山佛光寺文保所所长攀谈起来。谈笑之间,他迈步走向大殿,依次缓慢打开每个开间内的木门。我们赶紧跟上,也想体验这个难得的开门机会。等到五对木门均被打开,殿外空间突然变得欢乐起来了。不管大人小孩,都流露出快乐的神情。小孩飞奔,大人拍照,可以说是一片喜气洋洋。开门的行为,在这一刻,给佛光寺东大殿精神所及之领域,制造了一个“极乐”空间。我们问所长:是否因为今天人多,所以考虑五门齐开。所长解释:真正的原因是放置在殿内的湿度监测器显示,殿内湿度过大,宜开门通风,以保证佛像的健康和建筑整体木结构尽量良好的工作状态。我们笑称,今天是遇上“好日子”了。
有趣的是,通过仔细观察东大殿面阔七间的中间五间,我们发现其水平宽度和竖向高度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一。在这五门齐开的当口,正对着开间从殿外向佛坛看去,五组佛像群均被囊括在对应的由梁柱构成的一比一的“画框”中。闭目遥思,在只开一门,信徒进殿礼佛的情况下,人的体验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站在古人的角度,减少殿堂墙壁的开窗面积,减少开门数量,就是减少通光量,从客观上造成了室内外的明暗差距。从殿外进入殿内,是从明到暗的过程,入殿者为了适应突然而来的昏暗环境,瞳孔尺寸起了变化。在调节瞳孔的同时,人的心理会产生“畏惧”之情。这就从主观上打破了人体行为的节奏,为礼佛流程增加了仪式感,这是神性空间的最高级表达。再回味五门齐开的情况。众人经历了步入伽蓝的初识,又有俯身爬上陡峭台基的艰辛,最后投身进入松涛沙沙的氛围,聆听佛光寺千年未断的呢喃。此时此刻,尺寸相同的五个画框一字排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诸佛错落有致,相互照应,全然一体,光明遍照。古人通过这种手法,明确了建筑形式追随使用功能这个设计层面的基本出发点。
从高大的台基上撤下,我们退回到韦陀殿中。佛光寺东大殿的精神性空间,在伽蓝中徐徐萦绕。它像是一张有意又无意被罗织起来的大网,其轻柔来源于台基之上的木构,木构是柔软、宜人、带有身体性的;其坚固来源于殿内诸佛营造的威严,佛是严肃、有秩序、浑然一体的。
从最开始我们一行人初入伽蓝站在佛光寺东大殿台基前所体会到的“惊”,到爬上台基目睹五门齐开给人群带来的“喜”,到空间服务于功能所产生的“思”,再到松涛回荡营造出的“远”,这一个个来源于中国古典绘画美学的精神节点,暗合了“进入-上爬-回望”的连贯人体行为。
潜伏于“惊不如喜,喜不如思,思不如远”这条暗线深处,默默为整个空间服务的,是从结构角度出发研判台基、梁柱、屋顶各木构构件的制作,我们所发现的结构构件的普适性。根据梁思成先生对《营造法式》的研究,以及后人紧随其脚步对古代工程技法的辨析和解读,佛光寺东大殿的每一根结构构件都是可以被复制的。结合建筑空间的特殊性来看,这是一个值得反复学习、常看常新的重要特征。通过朴素的做法,从建筑形制和如画般关系,对空间和时间进行高屋建瓴的指导,从而完成一件殿堂级的作品。
后记
2020年夏天,我参与了由有方组织的山西古建筑考察团。领队学术老师的讲解为我从材料、空间、做法、形制等角度,提供了对建筑设计理解更多的切入点。遗憾的是,自那以后,未能跟随老师进行更多的野外考察和实地探究,也同时因为工作的原因,关于古建的体会和感悟,未能及时付诸于文字进行记录。
从2021年4月算,至今已三月有余。终于在研读丁垚、王骏阳、柳亦春等关于佛光寺东大殿的论述后,将思路梳理妥当,结合2020年所见所闻以及这一年的所思所想,把佛光寺之行的感悟形成文章,以做记录。
作者简介
胡晓劼,结构工程师,现任职于和作结构建筑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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