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为了标榜特殊性而设计,这是结构逻辑的自然结果。”
“建筑师需要呈现建筑的基本逻辑,否则建筑只会变成一种姿态。”
这是瑞士著名建筑师、ETH建筑系教授克里斯蒂安·克雷兹(Christian Kerez)在有方的首场正式讲座——“图像幕后的机制”(The Mechanism Behind Image)。
作为瑞士当代最受关注的建筑师之一,克雷兹的作品以强烈的建构性闻名,这也为他的建筑带去一种图像般的标志性品质。而在本场讲座中,克雷兹通过6个不同功能与场地的项目,揭示了隐藏在其标志性图像背后的设计逻辑。
以下为全场讲座“视频+文字”实录,推荐收藏。
图像幕后的机制
The Mechanism Behind Image
主讲人 克里斯蒂安·克雷兹
建筑师参加竞赛时,经常被要求建造“地标建筑”,为建筑创造出某种能够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形象。“标志性”(Iconic)一词,代表着二维平面的再现。建筑师总是被要求建造出能够在二维平面上被理解的建筑,这很有趣,因为建筑作为一种与绘画相反的媒介,本来只能够在三维空间上去体验与表达。
但我仍然相信,建筑品质并不只能从建造层面使人们印象深刻,比起空间或建筑本身,人们有时候记住建筑更多是通过图像(Image)。
苏黎世有一栋叫作“人民之家”(Volkshaus)的建筑,70%的人认为它是红色的,但实际上它和苏黎世街道上其他常见的建筑一样,是灰色的。似乎建筑的名称激发了人们的某种想象,认为叫这个名字的建筑就应该是红色的。
建筑师Valerio Olgiati有一个著名的项目叫作“黄房子”,但凡走近看过这个建筑的人会告诉你,“黄房子”其实是白色的。“黄房子”是建筑改造前老房子的名字,人们现在在新房子里依然能够感受到老房子留下的一些痕迹。
这两个例子展示出:人们不只通过亲身体验、亲眼看见,也会通过名称去“阅读”建筑。
在开始下面的三组项目介绍之前,我想先展示一张照片。这是我建的第一栋房子,非常小,非常简单,但它可能是迄今为止我设计过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了。你可能会说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像是孩子就能画出来的样子;而这正可能是它为何如此标志性的原因——因为它可以让任何人看见这张图像时,都能联想到这栋建筑。
最小占地
The Small Footprint
教育建筑:瑞士与中国
首先我先将介绍两个概念十分类似的学校建筑,它们都致力于实现建筑底层的最小占地。
洛伊申巴赫学校,瑞士,2002-2009
项目位于苏黎世郊区,周边以垃圾焚烧厂、铁路、高速公路以及工业建筑为主;设计策略是通过公园与建筑周边较差的环境保持距离,同时以创新的方式排布建筑功能。我们选择了一种针对性的方法,让外立面直接显露钢桁架,分别对应室内的体育馆与教室空间。
在早期模型里,我们想象了夜晚还有人在体育馆里练习、建筑只有顶层开灯的场景。可以说这是纯直觉性的设计。因为建筑刚好处于人们在夜晚经常能看到的方位,体育馆亮灯的场景使得人们给建筑起了一个昵称:光塔。
学校里6岁的小男孩给建筑画了一幅画(上图左),非常具有艺术性(笑)。但你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画出了钢桁架、表达出了建筑的高度以及夜晚顶层亮灯时的场景。
孩子们如何看待这座标志性建筑?从这幅画(上图右)里可以直接看到楼梯,孩子们表达出了透明立面,以及随着楼梯上升,建筑的空间也变得不一样了。
另一幅画(上图左)则有趣地呈现了建筑的尺度与比例,钢桁架仅在屋顶部分可见。
还有个孩子将洛伊申巴赫学校曾多次在电视上被报道的事情画了出来。他的画作(上图右)对建筑进行了非常精确的表达,或许他将来想成为建筑师(笑)。
我们认为,学校每个部分之间的互相依赖与连接很重要。顶部是轻盈无柱的体育馆空间,四层两侧是悬挑的教室空间,中部是休闲娱乐空间。底层仅靠6根三角桁架支撑,楼面形成深远的悬挑,伸向前方的公园。教室之间有大面积的开放前厅,两道剪刀梯在四层即公共楼层相遇。整座建筑的表达建立在结构设计的基础上,以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将学校的功能合理分布。
在这里,设计标志性建筑并不是本意,而是在功能排布与结构设计完成之后,建筑才变得具有标志性。而令我感到着迷的是,设计之初我们并没有预想到这些,也不知道人们会给建筑起什么昵称。
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建筑不是二维平面的,也不仅仅关于立面设计,但钢桁架在建筑各处露出,甚至成为了学校日常生活的背景板。当我们向业主方表达希望直接露出结构时,他们曾担心这容易造成孩子们撞伤等事故,但事实证明孩子们自己会与结构建立联系,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反而在外露的结构中找到了一些舒适的空间。
中国美院良渚校区,中国,2017
在这个项目里,我们将“最小占地”理念推至了极致。建筑呈悬挑形式,对土地的占有减至最小,顶部是运动空间。项目的野心在于设计21世纪的大学校园,在于想象今日的包豪斯与呼捷玛斯。而我们认为教育建筑应该以给地面带去最小影响为宗旨。在我们的底层没有布置传统大学校园里常见的运动或娱乐空间,而选择把土地还给农业,景观仍可被农民所使用。
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如何实现将多种功能聚合在一栋建筑里。与其让建筑像欧美校园一样在几十年内慢慢发展,我们想让建筑用一种姿态将所有功能一次性解决。
与此同时,我们也希望建筑随着时间发展可以灵活改变。建筑外骨架是层叠的钢桁架,每四层一个,中间有三层空间是完全自由的,可以有架空的楼板或架在桁架上的楼板,可以有两层或三层通高的空间,可以自由布置楼板高度。建筑将随着时间而变化。
教学、展览、活动......楼内可容纳多种不同功能的空间。我们再次使用了剪刀梯,这次楼梯间虽相对封闭,但它们可以通向三个不同的楼层,并在平面上保持对外部景观开放。
底层占地面积很小,越往上越大,直到汇聚至顶层的体育馆与研究部门。
结构设计与交通流线之间依然有着紧密联系,尤其当我们把运动空间置于顶层时,防灾逃生通道的设计将会变得很重要。
从底层通往顶层,有多种交通流线。我们建议大家不要一直使用电梯,选择楼梯或通道等方式登楼可以更好地欣赏建筑空间之美,甚至可以每天选择一种不同的登楼方式。
既定形式
The given form
居住建筑:瑞士与巴西
我们第二个关注的是住宅建筑,它们与建筑规范紧密相关,受到较强的限制。
湖景住宅,瑞士,2006-2013
这栋住宅有个昵称叫作“教堂”,虽然我们并没有想要建一座教堂。考虑到周围的居住环境,使用斜坡屋顶是合适的,只是我们做得很克制。在规模及外观上,湖景住宅则与其周边建筑有较大区别。
建筑规范明确规定了新住宅屋面相对于下方相邻住宅体量的高度,以及斜坡屋顶的最高点。从剖面图上可以清楚看出,设计是如何遵循住宅设计规范的。我们一方面对规范作出回应,另一方面我们也是第一个将规范视觉化的,最后将住宅推导至“教堂”般的外部造型。
除了斜坡屋顶,室内空间亦配合了地形走向。外部光线得以从建筑背面进入室内,同时由于湖面不再处于与人视角齐平、而是下方谷地的位置,住宅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到开阔的湖景。
在某种程度上,室内设计变成了建筑规范的空间表达,但空间的感受仍不同寻常——不断向下递进,带来对角线的指引与体验。即使这是一个整体的住宅,由于系列平台的分割,人也不会感到空间的单一。
圣保罗社会住宅,巴西,2009/2013
我对当地“Favela”住宅(巴西贫民窟)的形式感到着迷,其外部空间之狭小,形式变化之无限,无论在美学还是建筑学层面,都值得与地中海、意大利或日本传统村落同样的赞美。
现有建筑已经非常理想了,如果只是复制原有的建筑形制,人们不需要建筑师,自己动手建造即可。要为几千人设计居住场所,是一项不小的挑战。我们尝试为这个项目增强、重新审视的,是那些建筑之间的空间。它们持续变化着,永远不会重复。
通过在哈佛展出的项目模型,可以看到整个住宅项目外部空间全貌。设计其实很简单,分成5种住宅类型,然后分别重复50次。但它们的组合方式是复杂多样的,可以每2个、3个或4个单体一组,互相咬合的方式不断变化;实体之间的空间,也随之改变。
这可能会是第一个被合法建造的favela。图像本身依然显示为贫民窟,只是建筑动作使其合法化了。
轻量结构
The lightweight structure
高层建筑及展亭:中国与迪拜
最后我将展示两个在结构概念上相似的建筑,它们都展现了如何通过增加结构的数量,使得建筑整体更轻盈。
郑东新区高层,中国,2011
这是我在中国做的第一个竞赛。在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的人工岛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师受邀分别提出1-2个高层建筑方案,受邀建筑师包括妹岛和世、索托·德·莫拉等等。
我们认为,采用预制钢桁架作为建筑外立面会很有趣。高层建筑在某种层面上可被视为巨大的竖向悬挑,因此竖向荷载并不是结构面临的最大挑战,水平横向力才是。与其在建筑中央放置一个笨重的核心筒, 我们选择了更为轻盈的竖向结构构件,将抵抗水平力的加固件都放在建筑外部。这构成了建筑“标志性”的特殊图像品质,我们甚至设想了让灯光点亮外部钢索,而不是点亮建筑本身。
如果这栋建筑可以被建造,它或许会被印到明信片上,人们来郑州游玩时会来看这栋建筑,因为它看起来与周围高层是如此不同。即便如此,它仍旧不能说是图像式(picturesque)的设计,它遵循的是合乎逻辑的结构设计策略。
我们并不想发明新东西,“与众不同”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想展示过往一些高层建筑既有的、隐藏的细节,一些我们发现的东西。
这是纽约帝国大厦的平面图,看上去好像与普通高层无异;但若我们关注每层钢柱的剖面尺寸,会发现底层与顶层尺寸截然不同——楼层越低,钢柱尺寸越大;楼层越高,抗风支撑连接件越大。但建筑外观,由始至终看起来没有变化。
我们就在想,如果随着楼层改变的不是结构构件的尺寸,而是数量,或许人们可以更加直观地阅读、体验结构受力的变化。
为了保持30厘米×120米构件的纤细尺度,我们将抵抗地震与风荷载的加固构件都置于建筑外部,称它们为“旗杆”。这些外部构件让建筑看起来变得很特别、具有标志性,但其实它们是在普通高层建筑里也能找到的元素,只是从未在外部被表达过。
随着楼层上升,柱子的数量,以及梁的高度都在变化。
这样的轻量结构带来了很多优势,核心不再承重,意味着它可以被随意放置,平面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自由。我们希望每层楼都不一样。由内向外看,左上角是底层看到的景象,右下角是顶层看到的景象。结构外露并不是为了让建筑变得与众不同,而是切实改变了人们在高层建筑内部的日常体验。
同时因为这个结构系统,整栋大楼的重量将会更轻,相比传统高层会更为可持续。
2020迪拜世博会巴林王国馆,2018-2021
展馆占地面积1000平方米,高25米。这是一个巨大却又轻盈的体量。只看图片你可能会觉得里面很挤,柱子密布;但实际情况是走在空间里,人的感受是开阔、友好的,光线从四面八方进来,随时间不断改变。
在空间里行进,人所看到的景象持续变化。柱子以不同方式组合,没有重复的场景。空间里布置了咖啡馆、艺术家装置、展示桌等等。这不是那种明确指引了参观路径的展馆,空间对所有人开放,人们在此可以自由地参观、交谈、休憩。
室内斜柱从立面上穿出,开窗则呼应了内部柱子布置的方式。仅看立面,人们或许会感到有趣,不会获得很多关于室内的明确信息。但这个立面不是为了标榜特殊性而设计,它只是结构逻辑的自然结果。
整座展馆为预制,然后运至现场组装。早期在看场地时,我们就希望展馆建造出来后能保持场地的开阔感,临时展馆应如帐篷般轻盈,它的目标是在沙漠环境中为人们提供遮挡、阴凉与休憩的空间。
你可以说这就是设计的全部了:一个空间,四面墙,一个屋顶。问题在于:用什么支撑屋顶与墙体?不以纪念性手段,而是要轻盈、脆弱、保持开放感。
如果空间里只放16根柱子,柱径就需要达到60厘米,巨大的结构在空间里会显得极具支配感;即便增加柱子数量至36根,柱径依然需要45厘米,这明显是个错误展现空间的方式;如果让柱子倾斜、互相搭接,既可以减少受力距离,因为有更多接触点,结构系统也跳出梁柱框架、变成一个整体来受力,同时也可减少建筑自重。
柱子的布置看似随意,实则是我们与结构工程师约瑟夫·施瓦茨(也是洛伊申巴赫学校的结构师)紧密合作的精巧成果。结构分为一级、二级、三级,这是木构中常见的逻辑。一级构件连接各个立面,布满整个空间,在5个点处交接,平面看起来像连成了一个环。这一级构件保证了整栋建筑的平衡。二级构件更细,连接了墙面与屋顶。最后,立面需要一些加固的三级构件,确保这个大体量空间非常稳固。
我们所定义的结构,不是让结构突出、非常易读,而是隐藏起来;人们看到的只是相交的杆件,他们可以身在其中,亲身体验结构的层次。
讲座结束后有一段简短的问答,最后一个问题特别点题,在此与各位分享。
Q:您对“标志性”的处理同时体现在平面、立面、外观上,使其成为一种综合性的体验。您认为对建筑师来说,“标志性”指代的是什么?可以请您再诠释一下标志性(Iconic)与图像(Image)的关系吗?
克雷兹:我对图像所处的建造环境向来很感兴趣。如果你关注公路旁的广告牌,会发现:为了保证巨大的展示面,它有着巨大的支撑结构。原本是二维平面的广告展示,在现实环境中也表现出拥有某种尺度、结构、材料的三维空间。
我的工作与建筑的基本——楼板、梁、柱、墙、窗有关,设计逻辑总是贯穿于这些基本问题之中,它不总是某种“表达”或“学术研究”。我既对创造出标志性建筑感兴趣,也对生活在标志性建筑里的日常感兴趣。想知道面对同一个标志性图像,人们会有什么别的体会。
建筑师工作的基本,始终与创造空间体验相关。我们需要考虑建筑如何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持续给人以新鲜感。我们需要呈现建筑的基本逻辑,否则建筑只会变成一种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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