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有方“林壑间的先锋与古制:在东南沿海寻访宋元建筑遗珍”旅行现场,由参团建筑师宋琳撰写。
和暖的四月,参加了有方组织的浙闽地区宋元建筑考察,收获颇多。随行的阅读材料和研习讲解,为此行建构起初步意向。同行团友的讨论见仁见智,让研习的意味更浓。些许感悟,行文粗疏,供共勉。
初春的时节,烟雨的江南,车子在山间蜿蜒,满目的竹林扑面而来。行程首二日恰逢细雨,云雾环绕倒是把氛围烘托得愈发古朴幽然。此行中的建构虽历有加建、改建,但仍然可见宋元甚至唐的影子,和主题甚是契合。
古刹多位于深山幽谷,这也是它们能历经变迁留存至今的原因罢。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一是宁波灵山的保国寺,二是天台山的国清寺。前者有着江南地区现存最为完整的宋代木构,而后者则是栖居于山林之间的“园林寺院”。
一条清幽的古径带着我们走向灵山深处,台阶依山而建,两侧古树参天溪水潺潺,石阶上的绿苔和斑驳诉说着它的古老过往;很多时候,古刹之所以令人神往,不全然在于建筑本身,更在于它们所处的灵山秀水 —— “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东方美学的基础;于建筑,则体现在选址、规划、自然元素的介入、一地一貌的建构,以及“融合而非入侵“的姿态。
言归正传,终于来到保国寺。
建筑群经历了宋、明、清、民国等历次修缮,方得今日之规模,不过最让人着迷的仍是大殿的宋代木构:四面的重檐据考是清代扩建,而歇山顶及下方三开间三进深的中央区域,则是宋代留存无疑。
走入大殿,立刻感受到古早的气息。瓜棱柱的可爱造型,打破了殿内的清冷,给空间增加了几分生动。整个空间十分方正,进深甚至罕见地略大于面宽,赋予中央佛像区和前部礼佛区更为宽敞的空间。按照铭牌的解读,宋代建筑开始更多人文关注,讲求佛与人彼此对话而非仅仅是至高无上的单向膜拜。此处也存在其它解读,比如某一时期建筑形制使然等等。殿内空间和天花的造型彼此呼应:礼佛区设计了三个藻井并置,且以大木作法施工;这不仅是宋代留存的孤例,在后世亦未曾见。是巧合还是另具深义?无论如何,三藻井并置的做法强化了前区空间的仪式感,也将其更有机地纳入整座大殿木构。抬头望,是不是有几分“仰望苍穹“的感觉?
更令我着迷的,是梁架和斗拱呈现出一种近乎炭化木的色泽,层层密布叠叠错落,一眼望去深不见顶,似乎在述说着自己久远的过往。据说这些构件曾经是有彩画勾勒的,只不过岁月让铅华尽洗,本色显露。即使如此,它们依然构造清晰、层次分明,把整座木构的受力体系如是展现:每一个构件都各司其职,每一次交叠都是为了嵌入整体。这也是为什么唐宋木构如此让人着迷的原因吧——构件本身的美并不妨碍它们兼具功能的角色,而满足力学性能便自然呈现出各异的形态;内在逻辑成就了外在的美,而不是相反。
也许有人觉得,已经不具实际功能的构筑,似乎只是一座实体博物馆,是否还有现实意涵?个人理解,唐宋建筑的真义,恰恰是现今规划建筑设计缺失、是我辈仍在努力且需继续努力的方向:与自然和谐相处,与人以舒适尺度,与构造的逻辑呈现。
鉴于古代建筑留存文献本就不多,木构建造也易损毁于自然山火或人为战乱,因此对罕见的唐宋留存,即使将它当作文物一丝不苟的保护起来,仔细研究,都很值得。说起来惭愧,在这方面,且不说欧洲,我们和邻国日本的差距已经不小。20世纪30年代香港修建志莲净苑,60年代梁思成先生设计扬州鉴真纪念堂,都希望复原唐凤,且都须远赴东瀛寻找资料,现今不少大型殿宇的重修,亦是如此。让人很是唏嘘。
至于传统木构于现代建筑之启发,公认的已经不少:例如,榫卯结构的柔性组合可以很好地化解地震能量,降低对建筑的损害,这也是它们千年不倒的原因之一。单单这一点已值得探究更多:如今抗震设计中方兴未艾的“结构延性”理论,其原理也是如此罢。再如,现代建筑的缘起,是将外墙脱离承重,使其可以自由表达,新的工业材料才因此有了用武之地,而这和传统的梁架结构原理亦如出一辙。
有理由相信,随着更多发掘、整理、对比、研究、考据,我们对古建筑的理解会更为深入透彻,觅得更多向古而习的理由,寻得传统智慧的要义。
二十年前的模糊记忆,在踏过飞架于溪流之上石桥的那一刻,瞬间苏醒了!仍然是大地色的影壁,仍然是“隋代古刹”四个大字,只是游客仿佛更多了。
“五峰层叠郁苕绕,双涧回环锁佛寮” ,独特的地势地貌,为国清寺造就了一方清净:谁能想到中日韩公认的天台宗祖庭竟深藏于此?相比其他广厦高阁,国清寺的建筑委实不算夺目;恰恰相反,它们仿佛刻意将自己隐藏在山势之间,随山而就依势而造,和山间古树林间溪流一起,静静地等待着远来的参拜者。
建筑群的整体规划亦不寻常:入口偏于影壁后方向东,小小的一方门廊,毫不起眼;踏入转身,面对的是一条长长窄窄的甬道,两侧半人高的矮墙遮不住后方茂盛的竹林。视线被竹林限定在中央,向北延伸,望向静静坐落于石台之上的主殿。慢慢靠近,由远及近,由轮廓而细节,甬道仿佛将时间按下慢速,邀请观者放缓脚步,慢慢品赏。
单单这一连串的转、承、起、合,已够细品三分;然而,这只是序曲,华彩乐章陆续有来。
国清寺建筑群由五组南北向院落组成,彼此间由廊道和台阶相连。院落大小、形态各异,有的仅数尺见方,有的则开阔堂皇。花窗、矮墙、游廊,移步易景、峰回路转、起承转合,古代园林设计常见的手法和元素,在这里一一呈现,不知是置身于园林中的寺院,还是寺院围起了园林。每个角落都有流连之处,每处转身都藏有诗意,当真是人在画中游!各式植栽往往也是点睛之笔,空白墙身必有几株蔓藤,窗花对面也定是花丛绽放,密密的樱花和层层的枫叶,衬得飞檐起翘格外妩媚动人。
此景只应天上有,恍如仙境入凡尘。凡尘中的烟火气,是国清寺另一趣味所在,供僧人修行、起居的功能空间,点缀其间,个别庭院也被打造成现代生活所需的样子。推开某处院门,后面也许藏着某位高僧教习佛法之处;打开某扇窗,有机会瞧见正在午膳的僧侣们。宗教的静谧和世俗的日常,就这样彼此相依了上千年;心灵的寄托和身体的磨炼,也许从不曾泾渭分明。
有趣却也不意外,在建筑群最北侧,日本和韩国建造的庙堂,一东一西,讲述着国清寺在两国信众心中的崇高地位。
在园林般的寺院中穿行,时间似乎是最易遗忘的东西,踏着晨露而来,出门已是正午。为什么在古建筑中我们会流连驻足?为什么快节奏总是和现代建筑联系在一起?是前者给予了我们安定的能量,亦或是后者的产生就伴随着喧嚣?
此行中,不少建筑群都历经损毁和重建,历朝历代在原有建构上不断加建、改建,才成了今日所见。也因此,同一寺院里的建筑风格会有不同,甚至同一大殿内的构件也呈现出不同时代的风格。这似乎是建筑长久留存的必然结果,也是历史足迹在建筑上的体现,让我们看到经年变迁。每一次大规模重修,通常会立碑撰文以示纪念,文字也是寻找历史线索的好去处。毕竟,材料的自然生命有限,但传承可以无限,只要建筑不断被呵护、更替,其生命力就得以延长。
除了“对历史层级的保留”,在建筑保育界还有一个特别的存在 ——“涅槃重生”。最著名的,当属日本伊势神宫的“式年迁宫”,从公元690年开始,每隔二十年神宫建筑都要推倒重建一次。其目的既是维持它的生命力,也是对建造工艺的传承。对这种“推倒重来“的保育方法,一直都有质疑的声音,认为其抹杀了时间的痕迹、历史的记忆、仅仅保留了空洞的躯壳。也许这些讲法都有道理,但伊势神宫似乎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延续它的精神——信众参拜。延绵不断的香火,年年岁岁的祈愿,代代相传的祭拜活动,让它的神圣地位从未被动摇。
历史遗迹众多的国家及地区,多少都面临着“如何保育和活化古建筑“这个课题,而学界的方法论之争也从未停息。不过对于热爱古建筑的我们来讲,只要有人关注,有人在意,就是好的。不同的方法和技术,在未来都会成为历史足迹,为建筑增添一个时间维度,为后人打开一扇探究今日的窗口。行程中有多位专业外的资深古建爱好者,他/她们的热情着实令人感动——这无疑是古建筑延续价值的最好明证。
在行走中感知,在感知中领悟,是以为记。
作者简介
宋琳
建筑师一枚。
热衷于行走间感悟建筑,设计中体验生活。
真正动人的空间,笔力不及其万一,
须亲历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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